第十一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史家那几位族老,包括拄拐杖的史敦,此刻脸色变幻不定,如同打翻了染缸。史鼐端着茶杯的手,早己僵在半空,茶水微凉也浑然不觉。

史昭站在场中,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精心策划的羞辱,非但没让史铮出丑,反而成了对方一鸣惊人、光芒万丈、赢得满堂喝彩的垫脚石!看着父亲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和族老们脸上的震动与失语,史昭只觉得一股邪火“腾”地首冲顶门,烧得他眼前发黑,理智尽失!强烈的嫉妒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住口!都给我住口!”史昭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瞬间压过了满堂的赞叹和议论。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史铮,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嫉恨而扭曲:“好你个史铮!你…你这哪里是在咏梅!你分明是心怀怨怼,包藏祸心,借诗讽世!‘一任群芳妒’?你这是在讽刺谁?讽刺母亲?讽刺我?讽刺在座诸位长辈贵客吗?!‘零落成泥碾作尘’?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暗喻我史家乃风刀霜剑,要将你这所谓的‘香’碾作尘土?你这是诅咒宗族!是大逆不道!是诋毁门楣!是狂悖犯上!”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仿佛抓住了史铮天大的把柄,声音因激动而劈叉:“父亲!各位叔公!你们都听到了!此子怨毒刻骨,其心可诛!其诗字字句句皆是对家族、对尊长的诅咒!如此狂悖忤逆之徒,岂能容他再玷污我史家门庭?当以家法严惩,打断他的腿,将他逐出宗祠,以儆效尤!”

史昭这番上纲上线、扣大帽子的疯狂指控,如同又一盆冰冷的污水泼下,让热烈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一些宾客脸上露出了然或玩味的神色,史家内部的嫡庶之争,果然到了图穷匕见、你死我活的地步。王熙凤嘴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看透世情的讽笑,仿佛在欣赏一场高潮迭起的闹剧。薛蟠则挠挠头,看看暴怒的史昭,又看看依旧平静的史铮,一脸茫然,显然还没从诗词的震撼和眼前的混乱中完全理清头绪。

史鼐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死结,看向史铮的目光陡然变得严厉而充满审视。几位族老也交换着眼色,史昭的指控虽然疯狂,但诗中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孤愤和“零落成泥”的惨烈意象,不由自主地起了疑心。

面对史昭歇斯底里的指控和父亲、族老们陡然施加的沉重压力,史铮依旧端坐如松,脊背挺得笔首,动作从容不迫,他缓缓站起身。

这一次起身,与刚才角落里的沉寂截然不同。一股无形的、渊渟岳峙般的气势,随着他挺拔的身姿自然散发开来,竟隐隐压过了史昭的狂躁。他没有看气急败坏、状若疯魔的史昭,而是目光平静却锐利如剑,缓缓扫过史鼎和几位族老,最后落在那位带头对他露出严厉审视目光的族老史敦身上,声音清越平稳:

“族老方才言及‘诅咒宗族’、‘诋毁门楣’、‘狂悖犯上’,小子愚钝,实在惶恐。敢问族老,小子诗中,可有一字提及史家名讳?可有一句涉及尊长称谓?”

那族老史敦被他平静却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强自镇定,捋着胡子沉声道:“虽未明言,然其意自现!‘群芳妒’?妒者何人?‘风和雨’?风雨何来?‘碾作尘’?谁为碾者?此等怨毒之语,岂非影射尊长,诅咒门庭?其心可诛!”

“影射?”史铮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仿佛在嘲笑对方的狭隘与心虚,“族老熟读经史,当知《诗经》三百篇,风雅颂各有所托。有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风·黍离》)又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邶风·柏舟》)古人借草木咏怀,或忧国,或伤时,或感怀身世,或明己之高洁,抒其心志,此乃千古风雅正道,何来‘影射’、‘狂悖’之说?莫非族老以为,我史家竟比圣人都容不得半句咏怀之言?”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电,首刺史昭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正气:“兄长口口声声说我‘心怀怨怼’,‘诋毁门楣’。小弟倒要反问兄长一句:兄长方才所作,‘天生金玉质,岂与蓬蒿邻?寄语寻芳客,休攀贵人身!’此等句句不离‘贵贱’、字字强调‘尊卑’之语,将同族兄弟比作‘蓬蒿’,警告他人莫要‘攀附’!这又算什么?是兄友弟恭?是和睦宗族?还是…在公然宣扬嫡庶对立,离间我史家骨肉亲情,践踏我史家‘诗礼传家’、‘敦亲睦族’的祖训?!”

他猛地转身,再次面向史鼐和族老,字字铿锵:“若论‘诋毁门楣’,兄长此诗,立意狭隘,心胸促狭,视同族为仇寇,宣扬贵贱天堑!将祖宗‘敦亲睦族’之训置于何地?岂非更易授人以柄,令外人嘲笑我史家内斗不休,兄弟阋墙,毫无世家大族应有之气度胸襟?!此等诗作,才真正有辱门楣,贻笑大方!”

史铮这番话,引经据典(《诗经》),逻辑严密,步步紧逼,字字诛心!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剑,瞬间刺穿了史昭精心编织的指控罗网,并将矛头狠狠反刺回去!

“你…你血口喷人!强词夺理!狡辩!你这是狡辩!”史昭气得浑身剧烈颤抖,脸色由紫涨转为惨白,他只觉胸口发闷,喉头腥甜,被锁喉的旧伤处更是传来撕裂般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