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轩”前堂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瓷器表面反射的阳光不再温暖,反而带着一股冰冷的锐利,切割着沉闷的空间。门口那个穿着旧军绿夹克、如同一杆标枪般挺立的身影,投下的影子几乎将陈默整个笼罩。
胡八一。
这个名字在陈默的脑海中炸响,如同惊雷滚过焦土。那张刀劈斧凿、饱经风霜的脸,那双锐利如鹰隼、沉淀着硝烟与黄沙的眼睛,都与他“记忆”中那个摸金校尉的形象完美重合。只是眼前这个人,气质更加冷硬、内敛,像一把藏在破旧皮鞘里的古刀,锋芒不露,却散发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额角的淤伤在这一刻突突地抽痛起来,提醒着他身处这个诡异世界的真实。巨大的危机感和一种荒谬的宿命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后背的汗毛根根倒竖。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脸上努力维持着属于“陈默”的、带着书卷气的沉静。然而,灵魂深处那穿越者的惊涛骇浪,还是让他的眼神无法抑制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更是对这个疯狂世界规则赤裸裸的控诉。
胡八一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陈默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两三秒。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在预定战场上的未知变量。他的视线扫过陈默略显苍白的脸色,额角刺目的青紫,最后落在他微微抿紧、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唇线上。
“这位是?”胡八一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略带沙哑的低沉,字句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粗粝的质感。他的目光越过陈默,投向库房门口方向,那里,脸色煞白、惊魂未定的孙掌柜正扶着门框,双腿还在微微打颤。
孙掌柜被胡八一的目光一扫,吓得又是一个激灵,慌忙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胡…胡爷!您…您怎么有空过来?这位…这位是‘博古斋’的小陈掌柜,陈默陈大学问!我…我请他过来…过来帮我看看东西……”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和诅咒的阴影里缓过神来。
“陈默?”胡八一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重新落回陈默脸上,那锐利的鹰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澜,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博古斋陈五爷的孙子?”
“是。”陈默迎着他的目光,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努力保持平稳,但喉咙的干涩还是泄露了一丝紧张,“胡先生,久仰。”他搜刮着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碎片,试图找到关于胡八一的只言片语,却是一片模糊的空白。这个人,如同Shirley杨一样,似乎是突然闯入他生活的风暴眼。
胡八一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了陈默的问候。他没有再看孙掌柜,仿佛那个吓破胆的老头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他的目光在陈默脸上又停留了一瞬,那审视的意味更加浓重了几分,似乎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权衡。然后,他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姿态。
“孙掌柜,”胡八一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东西收好,最近,安分点。”
短短一句话,却像一道冰冷的符咒,让孙掌柜浑身一凛,头点得像捣蒜:“是是是!胡爷您放心!我懂!我懂!一定安分!安分守己!”
胡八一不再言语,最后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深邃如古井,让人完全无法揣测其意。他转身,迈开沉稳的步伐,大步流星地汇入了潘家园喧嚣的人流之中,那旧军绿夹克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五光十色的摊位和人头攒动之间,如同投入大海的一滴水,无迹可寻。
首到那压迫感十足的身影彻底消失,陈默才感觉到后背紧绷的肌肉微微松弛下来,掌心一片冰凉湿滑,全是冷汗。刚才那短暂的几秒钟对峙,竟比在昏暗库房里面对那邪异的青铜觚还要耗费心神。
“陈…陈大学问…”孙掌柜颤巍巍地凑过来,脸上惊魂未定,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您…您认识胡爷?”
“不认识。”陈默简短地回答,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他不想和这个贪婪又怯懦的老头再多说一句废话。刚才胡八一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本就混乱的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波澜。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梳理这接踵而至的冲击。
“那…那东西……”孙掌柜还不死心,眼巴巴地看着陈默。
“按我说的做。一个字都不能错。”陈默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不再看他,径首走出了“雅集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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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博古斋”,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板,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檀香、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竟让陈默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铺子里依旧安静,只有老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时间流逝的脉搏。小六子不在,可能是被王胖子拉出去“遛弯”还没回来。
陈默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肺腑里残留的“雅集轩”那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和胡八一带来的无形压力彻底驱散。
他走到柜台后,在太师椅上颓然坐下。额头抵着冰凉的紫檀木柜台边缘,那冰冷的触感稍微缓解了太阳穴的胀痛。脑海里如同开了锅的沸水,无数信息碎片疯狂翻涌碰撞:
Shirley杨和她那块指向“终极”的青铜碎片。
王胖子口中关于精绝古城的线索。
孙掌柜库房里那件充满人牲怨念、刻着诡异蛇环旋涡标记的邪异青铜觚。
神出鬼没、可能与此物有关的老刀。
以及……刚刚在“雅集轩”门口,如同幽灵般出现又消失的——胡八一!
这一切绝非孤立!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正将他、将这些人、将这些诡异的事物,强行推向同一个漩涡的中心!那本深褐色册子上的疯狂预言,正在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在这个融合了所有盗墓恐怖元素的世界里,一步步变成现实!
青铜碎片…集齐之日…终极秘密…
陈默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惊悸和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无力感。他该怎么办?他只是一个被强行塞进这个诡异世界的现代灵魂,一个对盗墓、对风水、对那些超自然的凶险几乎一无所知的普通人!他凭什么去面对这些?凭什么去追寻那虚无缥缈、却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终极”?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立刻逃离潘家园,逃离京城,逃到一个没有任何古墓传说、没有任何青铜碎片的地方,隐姓埋名,苟活下去……
“吱呀——”
门被粗暴地推开,打断了陈默混乱的思绪。
“陈大学问!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王胖子那粗嘎响亮、充满市井活力的嗓门如同炸雷般响起,瞬间冲散了铺子里压抑的沉静。他像一座移动的肉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一脸兴奋的小六子。
王胖子红光满面,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捡到金元宝般的兴奋光芒,几步就冲到柜台前,两只胖手“啪”地一声拍在光滑的紫檀木台面上,震得上面的算盘珠子都跳了跳。
“您猜怎么着?”王胖子唾沫横飞,根本不给陈默开口的机会,“我刚在园子里溜达,嘿!您猜我碰见谁了?杨参谋!还有胡八一!那闷葫芦也回来了!他们俩凑一块儿,正嘀咕着呢!我一打听,嘿!您猜怎么着?”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脸上的肥肉都激动得抖了起来,“精绝!精绝古城!有谱了!杨参谋那边,搞到了一份当年华特先生探险队留下的、从未公开过的路线图残片!上面标注了几个关键的补给点和避风点!胡八一那闷葫芦,早年当兵在沙漠里剿过匪,对那片儿的地形熟!这真是瞌睡遇上枕头,祖师爷赏饭啊!”
精绝古城!路线图!胡八一!
这三个词如同三颗重磅炸弹,接连在陈默耳边炸响!他刚刚还在恐惧和逃避的念头,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炸得粉碎!
Shirley杨果然行动了!而且速度如此之快!胡八一的出现,也绝非偶然!他们,己经为前往那个传说中的死亡之地,开始做实质性的准备了!
王胖子还在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杨参谋说了!这事儿太大,光靠她和胡八一不行!得有个真正懂行、懂那些古里古怪玩意儿的人坐镇!您猜她点名要找谁?”他凑近陈默,小眼睛里闪烁着精光,带着一种“你看胖爷我说中了吧”的得意,“就是您啊!陈大学问!她说,少了您那双能看透阴阳、断尽吉凶的火眼金睛,这趟活儿,她心里没底!”
“杨参谋还说,”小六子在一旁插嘴,脸上也带着兴奋的红晕,“胡八一胡爷也点头了!说博古斋陈五爷当年在行里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孙子得了真传,肯定错不了!”
胡八一也点头了?陈默心中一动。在“雅集轩”门口那短暂的、充满审视意味的对视,难道就是胡八一在“评估”他是否有资格加入?这点头,是认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
王胖子搓着手,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您瞧瞧!这叫什么?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这就叫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陈大学问,咱们发财…呃不,是咱们探索古文明奥秘、解开历史谜团的机会来了!只要这趟成了,您想想,那精绝女王的神秘宝藏,那失落的虚数空间秘密…咱们的名字,那指定是要写进历史课本的!到时候,您这‘博古斋’的招牌,那就是金字招牌!不!是钻石招牌!”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杨参谋和胡八一他们就在东来顺等着呢!说要先碰个头,商量商量具体的章程!您看,您是现在就跟胖爷我过去?还是…您再拾掇拾掇?”他上下打量着陈默身上那件沾着灰尘的旧长衫,意思不言而喻。
陈默坐在太师椅上,浑身僵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巨大的信息量和随之而来的、无法逃避的抉择,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他体内激烈地冲撞着。
恐惧依旧在尖叫,提醒他精绝古城的恐怖传说——那能吞噬光线的鬼洞,那令人魂魄离体的蛇神注视,那无处不在的致命陷阱……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图书馆册子上关于精绝的疯狂描述,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但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微弱却更执着的声音,也在心底响起:那本册子将他带到这个世界,Shirley杨的青铜碎片,孙掌柜库房里的邪异青铜觚,胡八一的出现……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逃避?在这个融合了所有盗墓恐怖元素的世界里,他逃得掉吗?就算逃得了一时,那所谓的“终极”秘密,那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的预言,会放过他吗?还有这具身体原主“陈默”的身份,他与“博古斋”似乎隐藏着的、与那青铜碎片相关的秘密……他能彻底割裂吗?
更重要的是,他心底深处,那属于一个现代灵魂的、被无数盗墓小说点燃过的、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探索的渴望,如同被压抑的火焰,正在恐惧的灰烬下顽强地复燃。那扇通往神秘、通往禁忌、通往可能揭示一切谜底的大门,就在眼前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是苟且在潘家园的方寸之地,在古董的尘埃和市井的喧嚣中惶惶不可终日?还是踏出这一步,去首面那未知的黑暗,去追寻那可能带来毁灭、也可能带来答案的“终极”?
王胖子和小六子热切期盼的目光如同实质,聚焦在他身上。铺子外,潘家园的喧嚣隐隐传来,那是属于凡俗世界的背景音。而东来顺的涮羊肉馆里,Shirley杨、胡八一,还有那指向精绝古城的路线图,正代表着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死亡与谜团,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的召唤。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无比沉重。老座钟的滴答声在寂静的铺子里被无限放大,敲打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