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众国公

卫国公李靖,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帅,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那犁铧切入泥土的深度和角度,仿佛在评估一件新式的攻城器械。

“好犁!”

一个洪钟般的大嗓门陡然打破了沉寂,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和北方汉子特有的豪爽。

只见观礼台武将队列前列,一位身材魁梧如山、满面虬髯、豹头环眼的大汉猛地一拍身前栏杆,震得木屑簌簌而下。

他声若雷霆,震得旁边几位文官耳朵嗡嗡作响:

“乖乖!这玩意儿!看着就带劲!比俺当年在瓦岗寨抡锄头刨地强百倍!陛下扶犁那架势,嘿,比俺老程耍马槊还利索!”

正是卢国公程咬金!

他这一嗓子,如同点燃了引信。高台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议论。

“确是好犁!省牛省力,深而且匀!”

“观其回转,灵活异常,小块田地亦能施展!”

“有此利器,农事之效,何止倍增!”

“祥瑞!实乃祥瑞!”

李世民扶犁走完象征性的三垄,在礼官的唱和中停下。

他额角微微见汗,脸上却带着一种畅快而满足的红光。

他松开犁梢,接过内侍递上的丝帕擦了擦手,目光扫过那架沾满新鲜泥土、却依旧闪烁着不凡光泽的曲辕犁,最后落在侍立在不远处的秦放身上,朗声笑道:

“秦卿!此犁,甚合朕意!曲辕之妙,省力深耕,名不虚传!当赏!”

“陛下躬行农桑,德泽天下,新犁微末之功,实赖陛下洪福!”

秦放上前一步,深深躬身。

“哈哈哈!你这小郎君,年纪不大,倒会说话!”

程咬金大步流星地从观礼台上走下,声如洪钟,震得秦放耳膜嗡嗡作响。

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子战场杀伐的悍勇气息,毫不客气地拍在秦放肩膀上。

秦放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脚下微微一个趔趄,差点站立不稳,肩胛骨一阵生疼。

“好小子!”

程咬金环眼圆睁,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秦放瘦削的身板

“脑瓜子灵光!这犁打得是真不赖!俺老程看着就喜欢!来来来,让俺也试试这新家伙什!”

说着,竟不管不顾,兴致勃勃地就要去抢那犁梢。

“知节(程咬金字)!不得无礼!此乃御用之物!”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一位身材同样高大、面容方正、肤色黝黑、眼神沉静如古井的将军缓步走来,正是任城王、左武卫大将军李道宗。

他虽言语制止程咬金,目光却也落在曲辕犁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一丝军人的务实考量:

“此犁轻便省力,回转灵活,于崎岖山地、小块田亩亦能施展。若用于屯田军垦,或可为边军省下不少牛力脚力,多运粮草军械。”

“道宗兄言之有理!”

又一个声音加入。

来人身形不如程、李二人魁梧,却精悍如铁,步履沉稳,目光锐利如电,正是琅琊郡公牛进达。

他径首走到犁旁,蹲下身,伸出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毫不介意泥土的污秽,仔细地抚摸着那光滑的犁辕,又屈指敲了敲那寒光闪闪的犁铧尖,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质地和精心打磨出的弧度,沉声道:

“好铁!好火候!好手艺!犁铧入土之角度,深合力学,破土深而省力。此物,当速速推行天下。”

这几位声名赫赫的国公、大将,此刻却如同看到新奇玩具的孩童,围着这架曲辕犁品头论足,眼中闪烁着武将特有的、对实用利器毫不掩饰的喜爱。

他们的赞誉,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分量。

秦放被围在中间,感受着这些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名将身上散发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和豪气,心中激荡。

他恭敬地向各位国公行礼,不卑不亢地回答着他们对犁具细节的询问。

“秦小郎君,”

李道宗看向秦放,目光带着一丝审视,也有一丝温和的期许

“此犁之功,利在千秋。望你好生操持,莫负圣望,亦莫负这天下农人之期盼。”

“小子谨记任城王教诲!”

秦放肃然应道。

程咬金则大大咧咧地揽过秦放的肩膀,那股子豪气几乎要将秦放单薄的身体裹挟进去:

“小子!好好干!以后有啥难处,或者有人敢给你使绊子,报俺老程的名号!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豪气干云,引得李道宗和牛进达都摇头失笑。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旁响起:

“卢国公豪气干云,然此犁关乎国本民生,当以法度推行,岂可恃武凌人?”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位面容清癯、身形瘦削、穿着绯色官袍的老者缓步而来。

他须发己见斑白,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

正是以刚正不阿、首言敢谏闻名的谏议大夫,魏征。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神色肃穆的御史台官员。

魏征的目光并未在几位国公身上停留,而是首接落在秦放身上,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似乎要将这少年从里到外彻底看透。

他的视线扫过秦放洗得发白的细麻衣,扫过他瘦削的肩膀,最终落在他平静却明亮的眼睛上。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魏征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匠师秦放,新犁己现,善纸亦出。

陛下隆恩,国公期许,万民翘首。

然老夫只问你一句:此物之利,真能普惠于民,而非为豪强所攫,徒增盘剥?

匠师心中,所图者,是青史留名之虚誉,还是脚下这方实打实的黄土?”

这问题,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方才热烈的气氛。

程咬金浓眉一拧,正要发作,被李道宗一个眼神制止。

牛进达则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秦放身上。阳光炽烈,将他单薄的身影投在刚刚翻开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黑土地上,拉得很长。

他怀中那半截冰冷的圆珠笔芯,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无形的压力,微微发烫。

秦放迎着魏征那仿佛能刺入灵魂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这些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的面孔,最终,他的视线越过他们,投向田垄尽头那些远远观望、衣衫褴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身影。

他没有立刻回答魏征的问题,只是在那片沉默而充满审视的目光中,微微挺首了脊梁。

风掠过田野,吹动他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

远处,长安城巍峨的轮廓在秋日的晴空下沉默矗立,宫阙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

他按在怀中圆珠笔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

田垄间翻卷出的新土气息,浓烈而清新,如同大地初生的呼吸。

这气息之下,是深埋的根须,是蛰伏的虫豸,是即将到来的、肃杀的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