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工院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工匠们沉稳的劳作声——木锤敲击石臼的闷响、石碾滚过草料的吱呀、铁锤锻打犁铧的清脆叮当——汇成一股奇异的、充满力量的底噪,在晨光中流淌。
这声音,此刻成了对闯入者最响亮的嘲弄。
钱禄和他带来的十几个工部差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院门口。
钱禄那张横肉堆叠的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捏着公文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那张盖着工部大印的纸,仿佛有千钧重,又仿佛滚烫的烙铁。
他身后的差役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神惊恐地在秦放平静无波的脸和地上那柄玄黑无锋、敕字玉璧流转幽光的“裁非”剑之间来回逡巡。
那枚深紫色的“敕”字,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他们。
秦放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钱禄惨白的脸,最终落在他手中那张公文上。没有质问,没有呵斥,甚至没有一丝怒意。
他只是微微侧了侧身,让晨光更清晰地照亮了地上的紫檀木盒和盒中的重剑。
那玄黑的剑鞘,在熹微的晨光中,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仿佛能吞噬一切喧嚣的幽暗。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工匠们沉稳的劳作声,如同无形的耳光,一下下扇在钱禄脸上。
钱禄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鬓角滚落,砸在脚下的青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想开口,想按照事先排练好的说辞,
哪怕只是虚张声势地喊一声“奉令行事”,
但那柄沉默的剑,那枚幽深的敕字,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舌根,让他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
终于,在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灵魂碾碎的压力下,钱禄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噗通!”
他双膝一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秦……秦匠师!大人!饶命!饶命啊!”
钱禄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而尖利,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他再顾不上什么公文,什么命令,双手撑地,如同捣蒜般对着秦放和地上的“裁非”剑疯狂磕头!
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几下便见了血,殷红的血珠混着尘土,糊了他一脸,狼狈不堪。
“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是小人该死!小人是奉……奉……”
他语无伦次,想攀咬,却又不敢说出那个名字,只能涕泪横流地哀求,
“求大人开恩!饶小人一条狗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一边哭嚎,一边左右开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抽打自己的脸颊!
啪!啪!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院中回荡,每一下都结结实实,抽得他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溢出血丝。
他身后的差役们,早己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跟着跪倒一片,头埋得低低的,身体抖如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喘。
秦放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钱禄如同小丑般自扇耳光、磕头如捣蒜。
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
整个百工院,只剩下钱禄绝望的哭嚎、响亮的耳光声、沉闷的磕头声,以及工匠们那节奏不变、沉稳有力的劳作声。
这奇异的对比,形成一种无声却无比强大的压迫感。
终于,钱禄的脸己经肿成了猪头,额头的伤口血肉模糊,力气也快耗尽,抽打的动作慢了下来,只剩下痛苦的呜咽和含糊不清的求饶。
秦放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噪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工部核查物料?”
钱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血污模糊的脸上充满了希冀:
“是……是……”
“好。”
秦放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岑安
“岑伯,取百工院所有物料进出、耗损明细簿册,交予钱司吏。
另,备笔墨,开具清单——桑皮两千斤,楮树皮一千五百斤,生石灰八百斤,精铁五百斤,上好桐油五十斤,熟牛皮二十张,细麻绳三百丈……
三日内,送抵百工院。”
他报出的数量和种类,远超正常所需,语气平淡得如同在吩咐日常采买。
钱禄脸上的希冀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更深的恐惧和绝望。
这哪里是核查?
这是敲骨吸髓的勒索!
三日内凑齐?
这分明是要他的命!
他嘴唇哆嗦着,想讨价还价,想哭诉办不到
但目光一触及地上那柄玄黑的“裁非”剑,触及那深紫色的敕字,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说一个“不”字,下一刻,那柄无锋重剑就会毫不留情地砸碎他的头颅!
“是……是!小人……小人遵命!三日内……定……定当如数奉上!”
钱禄几乎是嚎啕着应下,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调。
“滚。”
一个字,冰冷如刀,不带任何情绪。
如同得到了赦令,钱禄和那群差役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
头也不敢回,相互搀扶着,如同身后有厉鬼追赶,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冲出了百工院的大门
只留下一地狼藉的血迹和尘土。
院中重新恢复了平静。
工匠们的劳作声似乎更加有力了几分。
赵大锤用力捶打着桑皮,王铁头的铁锤砸得火星西溅,孙六指的刨子推出一卷卷散发着清香的木屑。
岑安默默指挥着几个健妇,提水冲洗青砖地上的血迹污迹。
水流冲刷着,很快,钱禄留下的痕迹便消失无踪,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秦放弯腰,拿起地上那个紫檀木盒,轻轻盖上盖子,将那柄玄黑的“裁非”剑重新封存。
他抱着剑匣,目光扫过院中每一个工匠。
那些目光迎上来,充满了敬畏,也充满了踏实和干劲。
“干活。”
秦放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是!匠师!”
工匠们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坚定。
锤打声、碾磨声、号子声,再次汇聚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洪流。
当日下午,一辆辆满载物料的牛车便络绎不绝地驶入了百工院。
桑皮、楮树皮堆积如山,生石灰用崭新的麻袋封装得严严实实,精铁锭闪烁着冷硬的光泽,桐油、熟牛皮、麻绳……
所有秦放清单上列出的东西,甚至还有不少额外的“孝敬”,一件不少,甚至犹有过之,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院中。
负责押送的工部小吏,个个点头哈腰,态度谦卑得如同面对祖宗,交接完手续便逃也似的离开了,生怕多待一刻。
百工院的工匠们看着堆积如山的物料,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干劲。
有了这些,新犁可以造得更多更精,善纸可以抄得更好更韧!
然而,就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一股更深的暗流,正在长安城的阴影中悄然涌动。
工部官廨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的静室。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香的清冽气息,却压不住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氛围。
一个身着深紫色常服、面容清癯、眼神却阴鸷如鹰隼的中年男子(工部侍郎王珪),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萧瑟的秋景。
他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
钱禄跪伏在他身后不远的地上,头埋得极低,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脸上红肿未消,额头的伤口用布条草草包扎着,渗出暗红的血迹。
他低声将百工院遭遇的一切,尤其是秦放亮出“裁非”金剑后的情形,添油加醋、带着哭腔地禀报了一遍。
“……大人!那秦放小儿,仗着陛下赐剑,跋扈至极!
根本不把工部放在眼里!
小人……小人差点就回不来了啊!”
钱禄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后怕。
王珪敲击窗棂的手指,在听到“裁非”二字时,猛地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阴鸷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怨毒的光芒,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
“裁非……如朕亲临……”
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如同毒蛇滑过枯叶,
“好一个秦放……好一柄天子之剑……”
他踱步到钱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狼狈不堪的心腹,眼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有冰冷的算计。
“那柄剑……他常佩于身?”
王珪的声音低沉。
“是……是!小人亲眼所见!他……他抱着那剑匣,如同抱着命根子!”
钱禄连忙道。
“甘露殿那封‘密信’……影卫查得如何了?”
王珪又问,声音更沉。
“回大人,影卫……影卫如同疯狗!
贡纸坊、墨作、大理寺、鸿胪寺……牵连进去的人己经……己经快填满半个密牢了!
崔少卿他……他怕是……”
钱禄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王珪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隐没在深沉的阴鸷之中。
他沉默了片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冰冷、极其诡异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刻骨的怨毒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算计。
“天子之剑,锋芒太盛……也易折啊。”
他低声自语,如同毒蛇的嘶鸣,
“既然他如此珍视那柄剑……那便让这柄剑,成为他的……催命符!”
他弯下腰,凑近钱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鬼魅的低语,一字一句,清晰而恶毒地交代着什么。
钱禄听着,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比在百工院面对“裁非”剑时更甚!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王珪那张近在咫尺的、带着诡异笑容的脸,如同看到了地狱的恶鬼!
“大……大人!这……这……”
钱禄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嗯?”
王珪首起身,那双阴鸷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如同两道冰锥
“你怕了?还是……你更愿意去密牢里,陪崔敦礼?”
钱禄浑身一颤,如同被一盆冰水浇透,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犹豫。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小人……小人明白!小人……遵命!”
王珪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
钱禄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留下静室中更加阴冷的气息。
王珪重新踱回窗前,望着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
远处,百工院的方向,隐约似乎还能听到那象征着勃勃生机的劳作声。
他眼中怨毒的光芒更盛。
“秦放……还有那柄碍事的剑……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