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内,沉滞的空气被浓烈的药气、残留的硝石寒息以及那若有若无的靛蓝油墨味充斥。
秦放躺在软垫矮榻上,身上锦被温暖,却驱不散右臂深处传来的、如同万年玄冰沉埋的朽木般的死寂与冰冷。
那冰冷麻木之感,自肘部以下蔓延至指尖,沉重得如同不属于这具躯体,
唯有肘窝上方一丝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温热感,如同风中之烛,顽强地证明着这截“枯木”尚未彻底断绝生机。
李世民那如同燃烧着烈焰的誓言,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秦放混沌初开的心神之上。
“枯木逢春”、“重新长出血肉”、“再造朗朗乾坤”……
帝王的意志霸道而灼热,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竟真的一点点熔开了他心头那层因剧变和重伤而冻结的冰壳。
右臂的麻木冰冷依旧沉重如铁,但那丝“一线生机”,
在帝王不惜倾国之力也要挽回的承诺下,
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滚烫的力量,从绝望的深渊边缘,挣扎着透出一缕微光。
他那只死死攥着左胸衣襟的左手,终于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指尖冰凉。
被药巾覆盖的右臂,在锦被下,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那并非意识的驱动,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那霸道承诺的微弱回应。
“陛……下……”
秦放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发出两个破碎沙哑的气音,如同砂纸摩擦。
他想撑起身子,哪怕只是微微颔首,然而身体虚弱得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筋骨,连抬起脖颈都无比艰难。
“躺着!”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他俯视着榻上少年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虽虚弱却己恢复清明的眼睛,
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松开的左手和被药巾包裹的右臂轮廓。
“孙思邈!”
“老臣在!”
孙思邈须发微颤,连忙上前一步,深深躬身。
他疲惫的脸上带着凝重,却也有一丝从鬼门关夺回人命的如释重负。
“秦放之臂,朕交予你了!”
李世民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方才所言,非虚!天下良药,任尔取用!
所需医者,无论隐世名宿,还是番邦异士,朕即刻下旨征召!
他这条臂膀,活,你孙思邈便是大唐‘药王’,入宫藏,览尽天下医典!
若有半分差池……”
他目光陡然转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孙思邈,
“你当知后果!”
那未尽的话语中蕴含的血腥意味,让整个太医署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几分。
孙思邈苍老的身躯微微一震,随即深深拜伏下去,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绝:
“老臣……领旨!
必竭尽残生所学,穷搜天下良方,保秦待诏此臂一线生机不绝!
纵是枯木,老臣亦……以心血浇灌,盼其逢春!”
“好!”
李世民沉声喝道,目光再次落回秦放脸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不容置疑的威压,有深沉的痛惜,更有一种近乎霸道的期许,
“秦放,给朕听着!好生养着!莫要胡思乱想!
你这条命,你这只臂膀,连同你脑子里那些东西,都是朕的!
朕没点头,阎王也休想拿走分毫!
百工院,新法推行,朕替你看着!
你只需想着如何让这条臂膀活过来!如何用它,给朕,给这大唐,再造一个奇迹!”
言罢,他不再多留,猛地转身,明黄的袍角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那挺拔如山的身影,带着一股焚尽一切阻碍的决绝,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太医署的门槛。
帝王的威压如同退潮般散去,却留下了一座无形的、名为“期待”的沉重山岳,压在了署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程咬金抱着那沉重的紫檀毒剑匣,如同抱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豹眼狠狠瞪了一眼榻上的秦放,又扫过孙思邈,
最后落在秦放那只被药巾包裹的右臂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猛兽低吼般的
“哼!小子,争气点!”,
便紧随着李世民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轰然离去。
魏征与岑文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沉重与忧虑。
魏征上前一步,对着孙思邈深深一揖:
“孙老,秦待诏……拜托了!”
岑文本亦肃然道:
“所需一应人力物力,中书门下必全力配合!”
两人又看了一眼榻上虚弱却眼神清亮的少年,这才面色凝重地转身离开。
帝后重臣离去,太医署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终于稍稍松弛,却弥漫开一种更加压抑的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矮榻之上。
孙思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钧重担,走到榻边。
他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揭开覆盖在秦放右臂上的药巾。
那条手臂暴露在空气中——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与浮肿,
自小臂中段以下至手指,颜色青紫近黑,毫无血色,触手冰冷僵硬,如同深埋冻土多年的朽木。
唯有肘部上方寸许之地,皮肤颜色略浅,尚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热。
“取‘续断生肌膏’!”
孙思邈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医者的专注,
“温水!以最细软的棉巾,沾温水,温度……比体温略高一丝即可,拧至半干,轻轻擦拭臂上残留药渍污血!
动作务必轻柔!此臂现在如同酥脆的枯枝,稍加外力,便有碎裂之虞!”
医工们屏息凝神,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点,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温水浸润过的棉巾拂过冰冷僵硬的皮肤,带走污渍,却带不走那深入骨髓的死寂感。
秦放躺在榻上,身体依旧虚弱无力,连转动脖颈都极为困难。
他只能微微侧过脸,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自己那条如同枯槁朽木般的右臂。
冰冷、麻木、沉重……感觉不到丝毫属于自己肢体的联系。孙思邈的话语清晰地传入耳中——
“枯枝”、“碎裂之虞”……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他的意识深处。
绝望吗?答案是肯定的。
恐惧吗?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