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枯木逢春

太医署内,沉滞的空气被浓烈的药气、残留的硝石寒息以及那若有若无的靛蓝油墨味充斥。

秦放躺在软垫矮榻上,身上锦被温暖,却驱不散右臂深处传来的、如同万年玄冰沉埋的朽木般的死寂与冰冷。

那冰冷麻木之感,自肘部以下蔓延至指尖,沉重得如同不属于这具躯体,

唯有肘窝上方一丝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温热感,如同风中之烛,顽强地证明着这截“枯木”尚未彻底断绝生机。

李世民那如同燃烧着烈焰的誓言,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秦放混沌初开的心神之上。

“枯木逢春”、“重新长出血肉”、“再造朗朗乾坤”……

帝王的意志霸道而灼热,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竟真的一点点熔开了他心头那层因剧变和重伤而冻结的冰壳。

右臂的麻木冰冷依旧沉重如铁,但那丝“一线生机”,

在帝王不惜倾国之力也要挽回的承诺下,

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滚烫的力量,从绝望的深渊边缘,挣扎着透出一缕微光。

他那只死死攥着左胸衣襟的左手,终于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指尖冰凉。

被药巾覆盖的右臂,在锦被下,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那并非意识的驱动,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那霸道承诺的微弱回应。

“陛……下……”

秦放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发出两个破碎沙哑的气音,如同砂纸摩擦。

他想撑起身子,哪怕只是微微颔首,然而身体虚弱得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筋骨,连抬起脖颈都无比艰难。

“躺着!”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他俯视着榻上少年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虽虚弱却己恢复清明的眼睛,

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松开的左手和被药巾包裹的右臂轮廓。

“孙思邈!”

“老臣在!”

孙思邈须发微颤,连忙上前一步,深深躬身。

他疲惫的脸上带着凝重,却也有一丝从鬼门关夺回人命的如释重负。

“秦放之臂,朕交予你了!”

李世民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方才所言,非虚!天下良药,任尔取用!

所需医者,无论隐世名宿,还是番邦异士,朕即刻下旨征召!

他这条臂膀,活,你孙思邈便是大唐‘药王’,入宫藏,览尽天下医典!

若有半分差池……”

他目光陡然转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孙思邈,

“你当知后果!”

那未尽的话语中蕴含的血腥意味,让整个太医署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几分。

孙思邈苍老的身躯微微一震,随即深深拜伏下去,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绝:

“老臣……领旨!

必竭尽残生所学,穷搜天下良方,保秦待诏此臂一线生机不绝!

纵是枯木,老臣亦……以心血浇灌,盼其逢春!”

“好!”

李世民沉声喝道,目光再次落回秦放脸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不容置疑的威压,有深沉的痛惜,更有一种近乎霸道的期许,

“秦放,给朕听着!好生养着!莫要胡思乱想!

你这条命,你这只臂膀,连同你脑子里那些东西,都是朕的!

朕没点头,阎王也休想拿走分毫!

百工院,新法推行,朕替你看着!

你只需想着如何让这条臂膀活过来!如何用它,给朕,给这大唐,再造一个奇迹!”

言罢,他不再多留,猛地转身,明黄的袍角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那挺拔如山的身影,带着一股焚尽一切阻碍的决绝,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太医署的门槛。

帝王的威压如同退潮般散去,却留下了一座无形的、名为“期待”的沉重山岳,压在了署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程咬金抱着那沉重的紫檀毒剑匣,如同抱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豹眼狠狠瞪了一眼榻上的秦放,又扫过孙思邈,

最后落在秦放那只被药巾包裹的右臂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猛兽低吼般的

“哼!小子,争气点!”,

便紧随着李世民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轰然离去。

魏征与岑文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沉重与忧虑。

魏征上前一步,对着孙思邈深深一揖:

“孙老,秦待诏……拜托了!”

岑文本亦肃然道:

“所需一应人力物力,中书门下必全力配合!”

两人又看了一眼榻上虚弱却眼神清亮的少年,这才面色凝重地转身离开。

帝后重臣离去,太医署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终于稍稍松弛,却弥漫开一种更加压抑的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矮榻之上。

孙思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钧重担,走到榻边。

他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揭开覆盖在秦放右臂上的药巾。

那条手臂暴露在空气中——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与浮肿,

自小臂中段以下至手指,颜色青紫近黑,毫无血色,触手冰冷僵硬,如同深埋冻土多年的朽木。

唯有肘部上方寸许之地,皮肤颜色略浅,尚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热。

“取‘续断生肌膏’!”

孙思邈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医者的专注,

“温水!以最细软的棉巾,沾温水,温度……比体温略高一丝即可,拧至半干,轻轻擦拭臂上残留药渍污血!

动作务必轻柔!此臂现在如同酥脆的枯枝,稍加外力,便有碎裂之虞!”

医工们屏息凝神,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点,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温水浸润过的棉巾拂过冰冷僵硬的皮肤,带走污渍,却带不走那深入骨髓的死寂感。

秦放躺在榻上,身体依旧虚弱无力,连转动脖颈都极为困难。

他只能微微侧过脸,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自己那条如同枯槁朽木般的右臂。

冰冷、麻木、沉重……感觉不到丝毫属于自己肢体的联系。孙思邈的话语清晰地传入耳中——

“枯枝”、“碎裂之虞”……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他的意识深处。

绝望吗?答案是肯定的。

恐惧吗?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