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内，药气蒸腾。

秦放右臂被层层柔软麻布包裹，形如枯槁，沉甸甸地压在锦被之下，

只有肘部上方一丝微弱的温热感，证明着那缕“一线生机”尚未断绝。

每一次呼吸，右臂深处传来的、如同朽木沉埋冰河的冰冷与麻木，都如同无声的鞭挞，提醒着他失去的东西。

然而，这鞭挞并未带来沉沦，反而催生出一股更加暴烈的不甘与执念！

他侧躺在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角因强行凝聚精神而渗出细密的冷汗。

左手却异常稳定地握着一截粗糙的炭笔，在铺开的麻纸上艰难而执着地勾画着。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蚕食桑叶，缓慢却坚定。

纸上，己初具雏形。

那并非寻常物事，而是一个结构精巧、带着明显曲柄连杆的机括核心，旁边标注着潦草却清晰的字迹：

“水力……锻锤……连杆需硬木……曲轴用熟铁……冲程……”

炭笔勾勒的线条虽然因左手的生涩而略显歪斜，却透着一股穿透纸背的专注与力量！

他将所有的痛楚、惶恐，以及对未来的全部赌注，都倾注在这只尚能活动的左手上！

就在这时，太医署那扇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撞开！

“秦小子！俺老程给你弄好东西来了！”

程咬金那炸雷般的嗓门瞬间打破了署内的压抑沉闷。

他魁梧如山的身影带着一股风闯了进来，玄甲未卸，征尘仆仆，

怀里抱着一个沉重的、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紫檀木大盒子，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更大箱子的亲兵。

盒子一打开，里面赫然是几支粗如儿臂、根须虬结、色泽如紫玉的老山参，年份一看就惊人！

箱子里更是塞满了各种名贵药材：

雪白的茯苓、赤红的血竭、香气扑鼻的麝香、还有几大块黑黝黝泛着油光的阿胶……皆是吊命续筋的顶级货色！

“瞧瞧！辽东三百年的老参王！

够劲不？

还有这些！都是俺老程府里压箱底的好东西！

孙老儿！赶紧的，给这小子用上！不够俺再去砸那些药铺的门！”

程咬金将紫檀盒子往旁边太医手里一塞，声如洪钟，豹眼扫过榻上虚弱的秦放，

目光落在他那条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臂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随即被更粗豪的关切取代，

“咋样？还疼不？你小子命硬，阎王殿都闯过来了，这条胳膊肯定也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了秦放左手下那张麻纸，看到了纸上那歪斜却透着惊人力量感的奇异图样。

“咦？这……这是啥？”

程咬金好奇地凑近，巨大的身影几乎将光线都挡住了。

他瞪着纸上那曲柄连杆、水轮飞转的草图，如同看天书。

“你小子……都这德行了，还琢磨这些铁疙瘩？

这画的……像个打铁的大锤子？”

秦放放下炭笔，虚弱地喘了口气，想解释，喉咙却干涩发紧，

只能勉强指了指图上的水轮和锻锤部分，又艰难地做了个“砰砰”捶打的动作。

“打铁的锤子？用水冲？”

程咬金摸着下巴的虬髯，豹眼瞪得更圆了，似乎想从那歪斜的线条里看出花来。

他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又带着点失望：

“哦！俺懂了！你是想弄个不用人抡的大锤子打铁？

省力气？嗨！这玩意儿……好是好，可眼下你这胳膊……”

他话没说完，目光再次扫过秦放那条死寂的右臂，

又看看少年苍白脸上那抹近乎偏执的专注，心头猛地一酸，一股豪气混合着粗粝的义气轰然涌上！

这娃子，都废了一条膀子了，还想着给百工院弄省力气的家伙什！

这份心气，这份骨头！俺老程服！

“好小子！够硬！有俺老程当年的风范！”

程咬金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秦放没受伤的左肩上，力道虽收了九成，还是拍得秦放身体晃了晃，

“你放心！百工院那边，俺老程替你看着！

哪个不开眼的敢趁你不在捣鬼，俺老程第一个拆了他的骨头！

你这条胳膊，孙老儿要是治不好，俺老程绑也给你绑几个番邦神医来！”

程咬金的话语如同滚烫的烈酒，浇在秦放心头。

这份毫无保留的、带着沙场血腥气的维护，让他冰冷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他看着程咬金那真诚关切又带着点怒其不争（指画图不顾养伤）的豹眼，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报答！

必须报答！

不为别的，只为这份雪中送炭的义气！更要让这柄朝堂上的“利斧”，成为自己日后推行百工新法最坚实的盾牌！

秦放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的干痒和眩晕感。

他不再试图去解释那复杂的水力锻锤。

左手重新握紧了那截炭笔，将那张画了一半的图纸推到一边。

在程咬金疑惑的目光中，他蘸了蘸墨（旁边医官连忙奉上一个小墨碟），

在麻纸空白处，极其专注地、一笔一划地重新勾勒起来。

这一次，他画的线条极其简单、清晰。

那是一个弯曲如新月、弧度完美的“U”形铁片。

在“U”形铁片内侧，几个位置被特意加粗点出。

铁片两端，清晰地画着几个小孔。

旁边，没有任何复杂的文字说明，只有几个用尽力气、写得异常清晰、异常大的炭字：

“程”

“马”

“铁”

“钉”

程咬金起初还带着点看热闹的不解，但当他看清那个简单的“U”形铁片，

尤其是看到那个硕大的“马”字和“铁”字时，他脸上的随意瞬间凝固了！

身为征战半生、视战马如手足的沙场宿将，一个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

他猛地俯下身，豹眼死死盯住那图纸，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这……这是……钉在马蹄子上的？！”

程咬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巨大的手指几乎要戳破纸面，指着那个“U”形铁片和旁边的“钉”字。

秦放极其缓慢、却无比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他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神示意程咬金看那“U”形内侧加粗的几个点——

那是马蹄铁与马蹄角质层接触的关键受力点！

还有两端的小孔——那是固定用的钉孔！

不需要任何解释！

这简单的图形和几个关键字，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程咬金尘封多年、关于战马损耗的惨痛记忆！

那些在长途奔袭、崎岖山路、碎石戈壁上，因为马蹄磨损、开裂、甚至脱落而不得不被遗弃、被处死的宝贵战马！

那些因此延误的战机！

那些无谓的损耗！

如同血淋淋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

“神了！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