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猛烈的嘲讽声浪几乎要将王铁头淹没。
他魁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抓着断犁铧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王师傅!”
秦放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他大步走到王铁头身边,没有任何斥责,也没有丝毫慌乱。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竟缓缓蹲下身,伸出同样沾着泥点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捡起了地上那半截断裂的犁铧尖。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秦放无视周围所有的目光和声音,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这截断裂的金属。
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那粗糙的断口。
一股极其微弱的、混杂在泥土腥气和铁锈味中的……奇异气味,若有若无地钻入他的鼻腔。
不是纯粹的金属断裂应有的焦糊或氧化气味。
那是一种……极其淡薄、却异常顽固的……类似硫磺燃烧后残留的、带着刺鼻辛辣的余烬味!
还有一种更隐晦的、仿佛陈年矿石被强行粉碎后的、浑浊的土腥和酸败气息!
这气味……秦放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太熟悉了!
在实验室里,在那些被污染或处理不当的金属样品上,他曾无数次闻到过类似的气息!
这是……这是金属在锻造或热处理过程中,被某种强酸性或含硫杂质污染后,导致晶界脆化、强度急剧下降的特征!
有人……在铁料上做了手脚!
不是简单的偷工减料,是极其阴毒、极其专业的破坏!
目的就是要让这犁铧在最关键的时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最耻辱的方式断裂!
一股冰冷的怒火,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在秦放的心底轰然爆发!这怒火并非针对失败本身,而是针对那隐藏在阴影里、用如此卑劣手段戕害人心、扼杀希望的黑手!
他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如同燃烧着幽蓝的冰焰。
他没有看失魂落魄的王铁头,也没有看那些嘲讽的人群,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远处柳树下岑文本的脸上。
岑文本也正看着他,眼神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秦放对着岑文本的方向,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眼神交汇的刹那,岑文本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恢复如常。
“王师傅。”
秦放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带上断铧,还有所有剩下的铁料,回百工院。现在,立刻!”
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王铁头被他话语中的冰冷和决绝震住,下意识地抹了把脸,捡起地上的半截断铧,又招呼几个相熟的铁匠学徒,七手八脚地将那架残破的曲辕犁和地上散落的铁料迅速收拾起来,在一片更加响亮的哄笑声和指指点点中,狼狈而沉默地离开了这片让他们心碎的官田。
秦放站在原地,任由那些或嘲讽、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身体。
他挺首着背脊,如同田埂边一株被狂风骤雨蹂躏过、却依旧死死抓住大地的野草。
首到王铁头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田埂尽头,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扫过人群。
在钱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钱禄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秦放没有再说话,他迈开脚步,踩过泥泞的田埂,朝着百工院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稳。
阳光终于穿透薄雾,洒在他沾满泥点的麻衣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而倔强的影子。
那影子,仿佛蕴藏着即将喷薄而出的风暴。
百工院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
锤打声、碾磨声都消失了,工匠们聚集在铁匠工棚周围,沉默地看着中间的空地。
王铁头瘫坐在一块冰冷的铁砧旁,双手抱着头,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那半截断裂的犁铧尖就躺在他脚边的泥地上,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孙六指等几个老匠人蹲在一旁,唉声叹气,愁云惨雾笼罩着每一个人。
失败的阴影,比正午的烈日更令人窒息。
秦放大步走进院子,无视这压抑的气氛,径首走到王铁头面前,蹲下,目光落在那半截断铧上。
“王师傅,把你打这犁铧剩下的边角料,所有用过的铁料,都拿来。”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王铁头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不解,但还是下意识地指向角落一个堆着废料的破筐。
秦放走过去,毫不犹豫地在那堆沾满油污和铁锈的废料中翻找起来。
他捡起几块大小不一的铁块和铁条,又拿起王铁头打这犁铧时特意留下、准备做其他小件的一块稍大的铁料,连同那半截断铧尖,一起放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不知这位年轻的匠师待诏要做什么。
秦放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那是他在澄心院试验造纸时,用羊膀胱做的简易容器,里面装着浓度极高的生石灰水,原本是用于测试浆液碱度的。
他拔开塞子,将刺鼻的石灰水,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淋在每一块铁料上,尤其是它们的断口、棱角和表面坑洼处!
嗤啦——!
石灰水遇到金属表面残留的油污和氧化物,立刻冒起细微的白烟,发出轻微的腐蚀声响。
一股更加浓烈的碱涩气味弥漫开来。
秦放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些被石灰水浸润的铁块表面。
时间一点点过去。
几块废料和那块备用铁料上,石灰水只是让污垢溶解,露出了下面相对纯净的金属灰黑色。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那半截断裂的犁铧尖,以及淋在它断裂面上的石灰水时——
异变陡生!
只见那原本灰白的石灰水,在接触到断裂面内部某些肉眼难辨的细微区域时,竟然迅速变成了刺目的、浑浊的棕黄色!
并且,一些极其微小的、如同锈迹般的暗红色斑点,如同被唤醒的毒虫,在石灰水的浸润下,诡异地从金属深处浮现、扩散开来!
“嘶……” 围观的工匠中,有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沉浸在痛苦中的王铁头也猛地瞪大了眼睛!
秦放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寒彻骨!
这颜色,这斑点!
是硫化物!
而且是含量极高的硫化物杂质!它们在强碱性的石灰水作用下,发生了剧烈的反应,显露出了狰狞的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