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刚才的报榜是投进湖里的一块石头,那陈希亮的到来,就是一座山砸了下来。
院内瞬间安静。
所有宾客,不论官职大小,家世显赫与否,全都【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愕。
知州大人,亲临府上贺喜?
这面子,也太大了。
苏孚脸上的假笑彻底凝固,他与苏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骇然。
两人不敢怠慢,连忙快步迎向大门。
陈希亮一身青色官袍,步履沉稳,面容清癯。
他没有理会门口乱糟糟的景象,也没有看那些神色各异的宾客。
他一进院,先对着主位上的苏昭,遥遥一拱手。
“苏将军,听闻府上大喜,本官特来道贺。”
他的声音不响,却自有一股威严,让整个院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昭,苏孚连忙回礼。
“陈大人客气了,快请上座。”
陈希亮却摆了摆手,那双锐利的眼睛,开始在人群中搜寻。
“道贺是其一。”
“本官此来,更是为了一见奇才。”
他的视线,越过苏孚,越过苏昭,最终,定格在楚风身上。
“敢问,哪一位是楚风,楚案首?”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于楚风。
楚风迎着那道审视的视线,缓缓站起身。
陈希亮迈开步子,径首向他走来。
他每走一步,周围的人群就自动向后退一步,给他让出一条通路。
他站在楚风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晚生后辈,倒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
良久,他那张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不错,一表人才,确有状元之相。”
这一句评价,分量太重了。
苏孚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陈希亮没有再理会旁人,他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本官读了你的考卷。”
“那篇文章,见识不凡,气魄雄浑,不该只困于这小小的州县之间。”
他将信函,郑重地递到楚风面前。
“这是本官的手书,一封举荐信。”
满场宾客,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知州大人的亲笔举荐信,这是何等的荣耀!
陈希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掷地有声。
“持此信,你可免去州试。”
“待到年底,首接入京,参加制科大考!”
免去考试!
首赴京城!
楚风知道,这制科,是除了进士科,明经科,武举科之后的特科考试,就像别的朝代的恩科,遇到重点事件可以开设,如大胜仗,太后寿辰,设立太子等。
楚风想到这里,难不成宁王要做太子了, 这更加剧了他的厌恶, 这北宋还是他喜欢的北宋吗?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大荣宠,砸得头晕目眩。
制科,那可是皇帝为选拔特殊人才特设的恩科,比寻常科举,更难,也更受重视,当然保举制也是给世家大族留下的一个口子。
这官宦之人,难得发现奇才都会保举,一来落得一个识才知才得美名,二来这保举之人默认就是其学生,万一高中以后门生为状元,三来这制科贡生只要中榜都未中央中枢人才,自己又多一个保障。
想到这里, 楚风对这陈知州更没好印象, 不就是想拉我入伙吗, 老子我不干!
人群中议论开来! “知州保举,少去多少繁琐考试,一旦高中,便是天子门生,前途不可限量。不得了啊,不得了”
苏昭接过信,转给楚风。
他接过那封信,只觉得它有千斤重。
他看着眼前的陈希亮,这个让失望的庸吏,此刻却给了他一条通天之路。
陈希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期许,有勉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朝廷,需要你这样的栋梁。”
“莫要让本官失望。”
说完,他竟不再多留一刻,转身对着苏昭一拱手。
“老将军, 不请我喝一杯喜酒吗?”
苏昭知道,刚才喊苏将军是其弟, 这次喊老将军却是自己了。
苏昭躬着身,将陈希亮引至主桌。
陈希亮却不落座,只是将手按在楚风身旁的空位上。
“楚案首,请。”
楚风没有动。
“楚风,这是知州大人,是你的恩师,还不快快拜见!”
苏昭说。
陈希亮将一切看在眼里,脸上却依旧平静。
“不必多礼。”
楚风终究还是坐下了。
陈希亮端起酒杯。
“本官敬楚案首一杯。”
“这一杯,敬你的才华。”
楚风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酒液冰冷,一饮而尽。
苏昭见状,心头一紧,连忙打着圆场。
“不懂礼数,还望大人海涵!”
“无妨。”
陈希亮放下酒杯,视线却未从楚风脸上移开。
“少年人,有些傲骨,是好事。”
他又满上一杯。
“这一杯,敬你的胆识。”
“敢在公堂之上,为素不相识之人鸣冤,这份胆识,我上州少有。”
楚风再次端杯,依旧一饮而尽,一言不发。
他知道,正题要来了。
果然,陈希亮放下了酒杯,轻轻鼓掌。
“如此良辰美景,又有如此奇才在座,岂能无诗文助兴?”
他看向楚风,眼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审视。
“楚案首,听闻你文思敏捷,不如就以今日之喜,现场作赋一首,如何?”
来了。
楚风心底冷笑。
终究还是不信那考卷是自己写的,要当众再考一次。
他缓缓站起身,环视这满堂宾客,视线扫过苏昭紧张的脸,扫过苏孚铁青的脸,最后落回到陈希亮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上。
他没有推辞。
院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楚风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有赋一篇,名曰《官仓鼠》。”
此言一出,苏昭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官仓鼠?
陈希亮的笑容也微微一滞,但他没有阻止,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楚风的声音,越来越激愤!
“观夫官场硕鼠,饕餮成性,其形可憎,其行可鄙。本应效廉吏之清风,守黎民之福祉,奈何尽弃初心,沦为蠹虫,世人愤而詈曰 “官仓鼠” 也!
彼官仓鼠者,身著紫袍,头戴乌纱,端然若正人君子;心怀私欲,口衔民膏,实则市井奸商。公堂之上,俨然明镜高悬,道貌岸然,侃侃而谈报国志;暗室之中,尽是蝇营狗苟,卑躬屈膝,孜孜以求不义财。朝入千贯,暮吞万金,犹嫌囊橐之不满;昼敛民脂,夜刮民膏,岂顾百姓之饥寒?
…… ……
昔有子罕辞玉,以不贪为宝;杨震却金,言天知地知。今之官仓鼠,忘先贤遗训,清廉抛九霄。……擢发难数;其恶之深,罄竹难书。
然天道昭昭,法网恢恢。
愿为官者,以官仓鼠为戒,守清廉之道,存公仆之心。如此,则天下清明,百姓安康,盛世可期矣!”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宾客们脸上的笑容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恐与不安。
苏昭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想上前捂住楚风的嘴,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赋毕。
楚风收声而立,神情平静,仿佛刚才那篇惊世骇俗的讽刺之作,与他毫无关系。
【啪】。
良久。
“好,好一个《官仓鼠》。”
他站起身,从袖中再次取出那封举荐信。
“楚风,你的才华,你的胆识,都远超本官所料。”
“跟本官去汴京。”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朝廷,需要你这样的声音,需要你这把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楚风。
楚风看着那封信,又看了看陈希亮。
他忽然笑了。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封信。
苏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希亮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然而,下一刻。
【撕拉——】
一声清脆的裂响,划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楚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封足以改变他一生的举荐信,从中间撕开。
一下。
又一下。
他撕得不快,却很用力,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郁结与鄙夷,都倾注在这撕裂声中。
满场死寂。
所有人都石化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为何!”
陈知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