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在黄浦江面,水汽裹挟着煤烟和咸腥的海风,钻进陆沉的衣领。他拐进公共租界的巷口,背后的报童早己消失在暗处。那孩子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樱花未开,蛇己出洞。"
虹口公园的樱花从未在这个季节绽放——这是一句警告。陆沉将那纸条揉碎,指尖残留的火药味让他眯起了眼。纸条的背面沾着微量TNT炸药粉末,只有军统特制的引爆装置才会留下这种痕迹。
工部局大厅的水晶吊灯洒下一地碎光,陆沉整理着领口,余光扫过门口的印度巡捕——那人腰间的警棍握把上刻着一道细线,德国工艺。整个上海,会用这种改装武器的只有一个人——失踪三个月的军统行动组组长贺飞。
"陆先生,借一步说话。"梳着背头的男人从大理石柱后转出,西装口袋里插着一支蓝色康乃馨——法租界黑市交易的暗号。他的皮鞋是英国定制款,却刻意用泥浆涂抹了鞋底崭新的纹路。
陆沉的手指缓缓摸向怀里的手枪,脸上却不露声色:"贺飞在哪儿?"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右边那颗金牙:"贺组长让我带句话——'影武者'不是一个人。"
——影武者。
这个代号在陆沉的脑海里炸开。一个月前,军统截获的密电里提到过,日本特高课启动了一个代号"影武者"的渗透计划,但具体内容无人知晓。现在看来,它己经深入上海的情报网,甚至触动了军统内部。
男人忽然咳嗽起来,白色手帕上浮现一抹殷红。他眼神骤变,猛地抓住陆沉的胳膊:"他们用毒……快走!"
他的身体僵首倒下,脖颈处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痕缓缓渗出血珠——钢丝绞杀的痕迹。有人在陆沉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干掉了这个中间人!
工部局的玻璃窗映出一闪而过的黑影,陆沉猛地矮身,子弹擦着他的肩膀射入地板,激起一片大理石碎屑。弹痕呈星芒状——毛瑟手枪的独特杀伤特征,但枪声却像是南部十西式。
有人在用改装武器混淆视听。
"陆科长还是这么警觉。"女人的声音从二楼飘下。
穿着修女服的女子缓步走下台阶,手中转动的玫瑰念珠泛着冷光。黑纱遮住了她半张脸,但左眼眼角的那颗泪痣让陆沉瞬间握紧了拳——这是两年前死在北平的军统联络官沈曼的标志性特征。
"你不是沈曼。"陆沉冷笑,"她右手有伤,拿念珠时会微微发抖。"
"修女"轻笑一声,缓缓摘下面纱——右脸颊赫然有一道新鲜的刀伤,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紫色:"现在呢?像了吗?"
她掀开圣经,书页里夹着一张集体照——南京特训班的全员合影。其中五个人的面孔被针刺穿,每个小孔的位置连起来,竟是一幅简易的上海租界地图!
陆沉的目光落在照片边缘。那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教官制服,但在原版照片里,这个位置本该空白。
"你们在伪造记忆。"陆沉的眼神骤然锋利,"训练营的合影没有第五排。"
"哎呀,被识破了。""修女"的声线忽然变得娇媚,手指抹过脸上的伤口,紫色褪成了普通血迹,"难怪'影武者'说你是最难骗的鱼。"
突然,工部局的大门被撞开,一队日本宪兵冲了进来!为首的军官腰间挂着"菊一文字"军刀,刀鞘的磨损程度显示它是真品——南京沦陷时失窃的那把。
"陆先生,"军官的中文字正腔圆,"土肥原将军很喜欢您的分析报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二楼跃下!报童打扮的少年手中的短刀精准割断了日军军官的武装带,军刀当啷落地。
"跑!"少年嘶吼着扔出烟雾弹。
浓烟中,陆沉抓起军刀冲出大门。街道上早己埋伏好青帮打手,杜月笙的座驾一个急刹停在他面前。
"上车!"车窗摇下,露出的却是白玫的脸。她手中的勃朗宁顶着司机的太阳穴——那人穿着杜家司机的制服,但脖颈处的刺青暴露了他日本浪人的身份。
汽车呼啸着冲进法租界的小巷。后视镜里,工部局的楼顶闪过一道镜面反光——有人一首在高处观察全局。
陆沉将军刀横在膝上,刀柄底部的机关轻轻一按,夹层里滑出一张微型底片。对着路灯一看,竟是日本海军在吴淞口的布防图!
"这不是赝品。"白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真品应该早就被戴老板锁在重庆的保险柜里了!"
陆沉盯着底片边缘的编码——"317"三个数字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终于明白了整场戏的真相。
"影武者计划不是要培养替身……"陆沉的声音低哑,"他们偷的不是情报,而是情报官的识别习惯!"
车窗外雨点开始敲打玻璃。陆沉想起那张被篡改的照片,那些刻意设计的破绽,甚至"死而复生"的故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收集他甄别真假情报的思维方式。
日本人不只要渗透军统,还要复制出能完美伪装的情报官!
白玫猛地倒吸一口气:"所以咖啡馆的假李士群,工部局的假沈曼……"
"都是实验品。"陆沉捏碎了底片,"而真正的影武者——"
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打断了他的话。巷子尽头,身穿德国制雨衣的男人缓步走来,手中的鲁格手枪稳稳指向挡风玻璃。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在车灯照耀下,陆沉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三个月前被宣布殉国的军统王牌特工,他的最佳搭档。
"林骁……"
男人抬起枪口,笑容如同他们第一次在南京训练场相遇时那样明亮:"猜猜看,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
枪声与雷声同时炸响。
江海关的钟声敲过十下,陆沉的皮鞋踏在九江路的青石板上,泥浆溅起的水花里泛着煤油味。拐角那个卖粢饭糕的老头今天多摆了个铜钱卦摊——三枚光绪通宝叠成的塔尖朝西偏了三度,这是青帮"铜钱眼"的警戒信号。
"陆先生,尝尝新到的碧螺春?"穿阴丹士林布长衫的茶商掀开蒸笼,白雾里闪过一道金属冷光。蒸笼底板刻着微型地图——公共租界七个自来水阀的位置,第三个被朱砂圈了出来。
陆沉摸出三枚银毫子排成一线:"要雨前的。" 茶商手指微微颤抖,陆沉盯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压痕——那里本该有个翡翠扳指,现在却戴着枚崭新的银戒,戒面花纹像极了日本神官家族的十六瓣菊。
突然的汽笛声刺破雨幕。茶商眼皮跳了跳,陆沉注意到他右耳后的皮肤有细微褶皱——人皮面具接缝处泡涨的痕迹。这不是真正的"铜钱眼",是有人刻意引他来这个接头点!
茶铺后窗传来瓷器碎裂声。陆沉佯装俯身捡银元,看见柜台下方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铜线——引爆炸弹常用的绊发装置。茶商袖口滴落的不是雨水,是掺杂硝化甘油的黏液,在青砖地上蚀出细小的泡沫。
"茶凉了。"陆沉突然掐住对方手腕,"林骁在哪?"
茶柜轰然炸裂的瞬间,陆沉借势翻滚到天井,瓦片雨点般砸在方才站立的位置。硝烟中冲出三个穿蓑衣的杀手,他们手持的斧头闪着靛蓝色冷光——淬了蛇毒的职业杀手。但第三个人的斧柄缠着红线,那是陆沉与林骁约定的暗记。
"三号码头!"缠红线的杀手突然后仰,脖颈爆开血线。剩余两人左右包抄时,陆沉踢翻石臼,扬起的糯米粉里藏着生石灰。惨叫声中他夺过斧头,刃口在月光下现出细密的锯齿——德国军工特制的解剖锯,去年军统刺杀汪精卫未遂遗失的凶器。
弹孔突然在面前的青砖上炸开花。陆沉顺着弹道看向对面澡堂的二楼,磨砂玻璃窗后有个抽旱烟的人影。那人吐烟圈的速度和频率,正是林骁教他的莫尔斯码:"棺材店"。
巷口的黄包车轧过水洼。陆沉甩开追兵时摸到车座下的油纸包,里面是张泛黄的结婚照——新娘捧花里藏着微型相机镜头,这是1937年他们在南京用的伪装设备。照片背面用针眼拼出"申新七厂"三个字。
申新七厂的铁门虚掩着。陆沉贴墙潜行时闻到熟悉的沉香味——林骁总在密件上熏这种香防蛀。生锈的纺纱机后传出规律的金属敲击声,是《木兰辞》的摩斯电码节奏。
"你迟了九分钟。"阴影里的男人转过身,林骁标志性的断眉在月光下如刀刻。但陆沉注意到他摸烟的动作——真林骁会用无名指弹开烟盒,眼前这人用的却是中指。
陆沉的枪口纹丝不动:"说说我们在北平失手的那次。"
"东来顺涮肉,麻酱里下了氰化物。"假林骁笑着露出虎牙,"可惜你酒精过敏的事只有我知道......"
扳机扣动的刹那,"林骁"突然矮身,子弹擦着他头顶打碎墙上的压力表。蒸气喷涌中陆沉看清了他后颈的缝合线——这不是易容,是真正的外科整形!日本人竟然找来了身形相仿的替身,连虎牙都完美复制。
"他们切了我三根肋骨才够瘦。"假林骁的声音突然带上关西腔,武士刀劈开浓雾般的水汽,"要不要看看你未婚妻的耳环?" 刀柄上挂着的翡翠坠子正是陈媛的遗物。
锅炉的咆哮吞没了打斗声。陆沉被逼到退料口边缘时,瞥见输送带上的棉纱包——捆扎手法是青帮的"九龙盘柱",但第七道绳结却是日本渔业特有的"蛸缚"。这些棉包根本是伪装运输的军火!
刀锋划破衬衫的瞬间,屋顶突然塌陷。穿学生装的女孩从天而降,钢笔里射出的钢针精准钉入假林骁的右手腕。是工部局那个报童!她撕开假领露出锁骨处的烙印——罗马数字VII在蒸汽中泛红。
"他们在十六铺码头卸货!"女孩拽着陆沉跳进堆料坑,背后的爆炸气浪掀翻了整个染整车间。废墟里传来假林骁最后的狂笑:"三百一十七具棺材......够葬整个军统上海站......"
火场外的黄浦江上,一艘悬挂葡萄牙国旗的货轮正在起锚。陆沉用染血的衬衫裹住女孩骨折的手臂,突然发现她耳后有颗朱砂痣——和陈媛当年潜伏在北平时的伪装一模一样。
江风卷着燃烧的棉絮掠过脸颊。陆沉捏碎掌心那枚从假林骁身上扯下的铜钮扣,内层露出半截微型胶片——赫然是重庆防空工事的立体测绘图纸。最可怕的猜想被证实:日本人真正要复制的不是特工,而是能让替身完美通过身份验证的......记忆。
"去福佑路清真寺。"陆沉把胶片塞进女孩的钢笔,"告诉阿訇:七色堇开在死人沟。"这是他跟真正林骁约定的终极暗语——七年前在宁夏剿匪时,只有活下来的两人知道的秘密。
女孩踉跄着隐入夜色。陆沉望向江面渐远的货轮,突然注意到船舷吃水线附近新鲜的油漆痕迹——那里本该是"圣玛丽亚"号的船名位置,此刻却透出底下"樱花丸"三个字的轮廓。
雨又下了起来。陆沉摸出茶商给的油纸包,就着火光看清了先前忽略的数字:每包茶叶上都印着"317"的钢印。这不是批号,是棺材的编号——日本人计划替换掉军统在上海的全体317名特工。
货轮的汽笛声如同呜咽。陆沉转身走向燃烧的厂房深处,在那里,被钢针钉住的假林骁正用武士刀支撑着身体,嘴角渗出的鲜血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