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迷雾山城

重庆的雾像一张湿透的纱布,裹得人透不过气。陈默杰将琴键收回衣兜,抬眼看向沉没的挪威货轮,浓烟翻滚而上,很快就被江水吞噬。七爷坐在乌篷船的另一头,划水的竹竿在船边轻轻一点,少年的刀己经收回桨下,刀刃上的图纸被江水浸湿一角,墨迹晕染开的线条像一张扭曲的地图。

"军统给你安排了新身份。"七爷从怀里摸出一本护照,扔向陈默杰,"汇丰银行的会计,从香港调来的。"

护照上的照片是陈默杰三年前的样貌,名字却写着"周明翰"。陈默杰冷笑:"你们连换名字都这么懒?"

七爷没理会他的嘲讽:"重庆地下党最近在查一批从上海运过来的电讯设备,日本人也在查。"他掀开船板,取出一叠电报抄件,"宋书宁死前发往重庆的最后一条消息,被截获了。"

陈默杰拾起电报,上面的字句毫无逻辑,像是乱码:"午夜空庭七点整。"他皱了皱眉——这不是宋书宁的习惯。

"我们试过七种密码本,解不开。"七爷的语气冷峻,"但昨晚有个德国工程师在领事馆自杀,死前写了相同的句子。"

船忽然轻微颠簸了一下。少年船夫低声道:"七爷,后面有水警。"

远处传来柴油发动机的突突声,探照灯的白光扫过水面。陈默杰迅速将电报塞进鞋垫夹层,七爷己经站起身,整了整长衫:"下船后往慈云寺去,有人等你。"说完,他纵身跃入江水,再无声息。

少年船夫咧嘴一笑,突然调转船头朝水警船冲去!陈默杰在船身相撞的刹那翻身下水,冰冷的江水灌入衣领,他屏息潜入黑暗,耳中只剩下自己缓慢的心跳声。

——

慈云寺的山门半掩着,雨水顺着石阶流淌。陈默杰推开偏殿的木门,香火味混着霉湿气扑面而来。佛像身后的阴影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面刻着棋盘,棋盘上却放着一本翻开的《金刚经》。

"炮二平五。"一个女人从帷幔后走出,旗袍开叉处露出的疤痕触目惊心,是子弹擦过的痕迹。

陈默杰没接话。他盯着女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太熟悉了,是他在上海见过最后一面的白凤兰。可白凤兰己经死在了百乐门的火海里。

女人轻笑,从经书底下抽出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认识他吗?"

照片上是德国领事馆那位自杀的工程师,他的左手小指戴着枚翡翠戒指,和威尔逊那伙人一模一样。

"七个人,七个身份。"女人敲了敲照片,"可真正活着的,只有一个。"

陈默杰猛地按住她的手:"你到底是谁?"

女人的指尖轻轻刮过他的掌心,留下一道血痕:"我叫林晚秋,是宋书宁在柏林留学时的同学。"她顿了顿,"也是唯一知道'七点整'是什么意思的人。"

窗外雷声炸响,照亮了经书扉页上的钢笔字迹——记忆会骗人,但齿轮不会。

陈默杰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不是宋书宁的字。

是他的。

香炉里三炷香明明灭灭,陈默杰的指尖悬在血迹未干的《金刚经》扉页上。雨水顺着瓦缝滴在砚台里,把"记忆会骗人,但齿轮不会"的墨迹洇成了诡异的蓝紫色。林晚秋忽然按住他手腕,旗袍盘扣上挂着的怀表啪地弹开——表盘数字全是反的。

"这不是你的字迹。"她指甲刮着经书牛皮封面,"是有人用你的钢笔写的。"指甲缝里带出的棕褐色粉末簌簌落下,陈默杰嗅到熟悉的酸味——上海租界验尸房常用的柠檬酸钠,用于固定尸体指纹。

殿外传来枯枝断裂声。林晚秋的袖口滑出把勃朗宁,枪管却在触及窗棂时突然调转抵住陈默杰心口:"你左臂的伤疤怎么来的?"她的语气像在问茶凉了要不要续水。

陈默杰的右手食指在桌下轻叩三下,佛像背后立刻传来金属机括咬合的轻响。他首视枪口:"民国二十六年南京下关码头,帮戴局长运十三箱档案时被青帮的砍刀划的。"

"错。"林晚秋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年戴笠还没当上局长。"勃朗宁的撞针己经后移半寸,陈默杰突然抓住她手腕往经书上一按——牛皮封面被按出个凹痕,露出夹层里半张汉堡钟表厂的工单。工单抬头赫然印着:海因里希·默克尔,1927年5月7日。

暴雨冲刷着青石阶,殿门突然被狂风吹开。戴圆帽的日本商人站在雨幕里,左手捧着个鎏金自鸣钟,右手捏着根烧到一半的沉香。钟摆每晃一下,他身后就多出个穿黑西装的男子,七个人恰好堵死所有出口。

"陈先生。"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帝国的钟表匠想请您校准时间。"他掀开钟面,里头没有齿轮,只有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宋书宁抱着个婴儿站在柏林市政厅前。

自鸣钟突然发出刺耳的齿轮卡壳声,林晚秋的枪口猛地调转向日本人:"你们杀了六十九个钟表匠才仿造出这个赝品。"她扣动扳机的瞬间,陈默杰看见她虎口处的旧伤疤突然崩裂——那是长期使用特定型号消音器造成的压力伤。

子弹击碎自鸣钟的刹那,七个黑西装齐刷刷撕开衬衣,胸膛上竟都纹着相同的机械齿轮图案。日本人狂笑着扯开领带,脖颈处露出的淡金色胎记让陈默杰如遭雷击——那是汉堡孤儿院给弃婴烫的烙印!

七爷的尸体突然从房梁坠下,砸在棋盘上。他张开的嘴里,被割去的舌头下面压着半枚翡翠领针。林晚秋拽着陈默杰撞向经幡后的暗门时,佛像的眼珠突然转动,瞳孔里射出钢丝般的细线——德国最新研发的碳钢琴弦,能无声锯断成年人的颈骨。

暗道的霉味里混着血腥气。林晚秋摸出打火机照亮墙壁,石灰剥落处露出密密麻麻的数字刻痕,全是"0714-1927"的变体组合。她突然冷笑:"宋书宁在钟表厂做的根本不是发条,是——"

暗道尽头传来铁门开启的轰鸣。陈默杰摸出口袋里的生锈琴键,借着火光看清底部蚀刻的微型地图——静安寺地宫的平面图竟与重庆德国领事馆地下室完全吻合!林晚秋的指甲突然掐进他胳膊:"那七个替身的心脏位置都埋着微型齿轮,只要......"

她的后半句话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吞没。陈默杰在气浪中翻滚时,瞥见炸开的砖墙后站着个穿长衫的老者,手中的怀表滴答声与挪威货轮沉没前的节奏分毫不差。老人抬头时,月光照亮他右眼的机械义眼——虹膜上刻着宋书宁的德文签名。

弹片划破的《金刚经》扉页在空中翻飞,那行"齿轮不会骗人"的蓝墨水突然开始褪色,露出底下真正的血书:他们换了我的记忆。

雨水倒灌进暗道。陈默杰吐出口中的淤血,掌心嵌着的琴键竟开始发烫——底部微型地图的线条正在融化成蜡。长衫老者的机械义眼闪烁着冷光,他用指尖拨动怀表旋钮,陈默杰的太阳穴突然炸开剧痛,一段陌生记忆如毒蛇般窜入脑海:1927年柏林钟表匠学徒宿舍里,宋书宁将婴儿交给德国军官的画面。

"记忆是瑞士人发明的精密齿轮。"老者的牛津腔里藏着汉堡口音,"只需要替换关键的——"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林晚秋的簪子洞穿了他咽喉,簪头的翡翠迸裂,露出里头微型摄像机的镜片。

老者倒下时,陈默杰接住了滑落的怀表。表盘背面用血写着两组坐标——南岸弹药库与德国领事馆地下室。林晚秋突然撕开旗袍高领,锁骨下方烙着"0714"的数字:"七个人里只有我没被换掉记忆,因为......"

爆炸的气浪再次掀翻地道。陈默杰在砖石塌陷前抓住她的手,撞进一条倾斜向下的排水管。污水中漂浮着带油渍的文件残页,他捞起半张领事馆物资清单,德文标注的"精密仪器"旁画着个钢琴键草图。头顶传来密集的皮靴声,日语和德语的呵斥声中,七道手电光交错搜寻。

林晚秋突然将他推进岔路:"领事馆地下室的保险箱密码,是你的心跳频率。"她甩出三枚银元嵌进砖缝,刚好卡住追兵的皮靴。"那七个替身都带着微型引爆器,只要......"

排水管尽头亮起煤油灯的光晕。穿粗布褂的瞎子阿炳正在拉二胡,琴筒上刻着"静安寺1927"。他把琴弓往污水里一搅,弓毛突然绷首如钢弦——竟是伪装的消音狙击枪!

"陈爷,您果然没死。"阿炳的瞎眼翻出骇人的白翳,"戴老板让我捎句话:'齿轮转一圈要死多少人?'"他拽开二胡琴筒,里头躺着半枚翡翠领针,针脚处缠着根暗红发丝——白凤兰的头发。

领事馆方向传来沉闷的钟声。陈默杰突然掰开怀表,秒针竟在逆时针旋转。他扯下表链,九节链环组成的地图指向长江索道下方某处。阿炳的二胡弦突然崩断:"他们要引爆的是......"

子弹穿透他后心的瞬间,陈默杰看清了杀手——瘸腿老汉的汗巾下别着德国铁十字勋章。老汉的砍刀劈来时,林晚秋用身体挡了一记,血溅在陈默杰手中的怀表上。表盘玻璃遇血融化,露出隐藏的第三层表盘:这是块双时区怀表,柏林时间比重庆快七小时。

"午夜空庭七点整......"林晚秋喷着血沫笑了,"是汉堡......孤儿院的熄灯时间......"她的手指在地面抓出七道血痕,每道痕迹里都嵌着颗微型齿轮。老汉的砍刀再次扬起时,陈默杰按动了怀表侧面的按钮——领事馆方向腾起冲天火球,冲击波震碎了方圆百米的玻璃。

瓦砾堆里,陈默杰挖出阿炳的二胡。琴杆中空的暗格里,褪色照片上的宋书宁抱着婴儿站在汉堡市政厅前,而背景里戴礼帽的男人正掀起怀表——和陈默杰手中这块一模一样。照片背面写着:"他拿走了你的七年。"

江面传来汽笛声。陈默杰将琴键按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金属与鲜血接触的瞬间,竟浮现出完整地图:德国军在长江底铺设的水雷阵分布图。那张被油污浸染的领事馆清单,此刻显出真正内容——用柠檬汁写的密文记载着,真正的"七人名单"是七处引爆坐标。

戴圆帽的日本商人从火光中走来,腰间悬挂的鎏金自鸣钟停在七点整。他摘下帽子行礼时,陈默杰看清了他后颈的条形码刺青——德文写着"替换品1897"。

"陈先生,帝国为您准备了新的七年。"商人恭敬地捧出襁褓,里面的婴儿睁着湛蓝眼睛,右手小指戴着翡翠指环,"海因里希家族的血脉......"

陈默杰的子弹穿过婴儿襁褓,击碎了商人怀里的自鸣钟。齿轮蹦跳着落入江水,每个齿尖都刻着"1941"。他突然明白了一切——1927年宋书宁换走的不是记忆,是时间。七人名单没有活人,全是精确到分钟的定时炸弹。

黎明前的长江浮起无数油桶,陈默杰用染血的琴键撬开最近的那个。桶内壁用指甲刻着最终谜底:齿轮缺的那齿,是第七年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