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芸站在人才市场门口，被汹涌的人潮吓住了。这是1999年夏天，下岗工人、应届毕业生、进城务工人员全都挤在这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里。门口的告示牌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新世纪人才交流中心"。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背着编织袋的中年男人粗暴地挤过周晓芸身边，汗臭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护住胸前的布包，里面装着高中毕业证、纺织厂先进工作者证书，还有那本《会计入门》。

林晓梅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跟紧我！"她今天穿了件鲜红的连衣裙，在灰暗的人群中格外扎眼。

一楼大厅里，各个企业的招聘台前都围满了人。周晓芸踮起脚看最近的一个招聘牌："招熟练车工，35岁以下，有经验者优先"。她今年28岁，但在纺织厂干了十年，除了纺纱什么都不会。

"这边！"林晓梅拽着她挤到一个角落，"看，会计岗位！"

招聘台后面坐着个戴金丝眼镜的女人，正不耐烦地翻看一叠简历。台前的牌子上写着："招会计一名，需三年以上工作经验，持证优先"。

周晓芸的心沉了下去。她刚自学了三天会计，连借贷都分不清。

"您好，"林晓梅己经挤到前面，"我朋友是纺织厂的优秀员工，学习能力特别强..."

金丝眼镜抬头扫了周晓芸一眼："有证吗？"

"正在考..."

"下一个。"金丝眼镜己经转向后面的人。

整个上午，她们试了七、八个岗位。电子厂招女工，但要求住在厂里；超市招收银员，要交500元押金；保险公司招业务员，听起来像传销...周晓芸的腿站得发酸，后背全湿透了。

中午，她们在人才市场外的小摊上吃凉皮。林晓梅的红色连衣裙己经被汗浸成暗红，但她依然精神抖擞："下午去劳务市场看看，那边私营小老板多。"

周晓芸搅着碗里的凉皮，没什么胃口："晓梅，你先回去吧，下午我自己试试。"

"那怎么行！"

"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周晓芸勉强笑了笑，"明天我去你家找你。"

送走林晓梅，周晓芸独自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树荫下还算凉快，她拿出《会计入门》，试图理解"借贷记账法"，但那些数字在眼前跳来跳去，怎么也看不进去。

"姑娘，找工作啊？"一个烫着卷发的大妈突然坐到她旁边。

周晓芸警惕地合上书。

"别紧张，"大妈笑眯眯地，"我看你坐半天了。我开服装店的，缺个售货员，有兴趣吗？"

周晓芸犹豫了一下："在哪儿？"

"就在前面步行街，'丽人坊'。"大妈上下打量她，"你形象不错，就是打扮土了点。"

半小时后，周晓芸站在"丽人坊"的试衣镜前，身上套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领口开得比她平时穿的衣服低很多，裙摆却紧得迈不开步。

"好看！"老板娘王丽拍着手，"现在最流行的款式，香港货！"

镜中的周晓芸像个蹩脚的模仿者。她习惯了纺织厂的蓝色工装，这身打扮让她浑身不自在。

"工资怎么算？"她小声问。

"底薪两百，提成百分之三。"王丽点了支烟，"早九点到晚九点，每月休息两天。"

周晓芸在心里快速计算。纺织厂每月工资是西百八十元，加上各种补贴有五百多。这里就算卖出一千元的衣服，也只能拿三十元提成...

"干不干？"王丽吐着烟圈，"现在找工作不容易啊。"

最终，周晓芸还是点了头。她需要这份工作，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非得靠郑志强"养"。

第一天上班，周晓芸就出了错。她把一件真丝衬衫的价格标签看错了，少收了顾客五十元。王丽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眼睛长哪儿去了？这钱从你工资里扣！"

中午吃饭时，周晓芸躲在店铺后间啃馒头。前厅传来王丽尖利的声音："现在这些下岗工人，笨手笨脚的，要不是可怜她们..."

周晓芸的馒头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咽不下去。她想起纺织厂的食堂，想起和工友们一起吃饭说笑的时光，眼眶一阵发热。

下午，店里来了几个时髦的年轻女孩。她们叽叽喳喳地试衣服，把货架翻得乱七八糟。周晓芸刚整理好一条裙子，其中一个女孩就指着她说："阿姨，这件有没有小一码的？"

阿姨？周晓芸愣住了。她才二十八岁啊。但看着镜中自己朴素的短发和憔悴的脸，再看看女孩们青春洋溢的面容，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人老珠黄"。

"这件很适合你。"周晓芸机械地重复着王丽教她的话术，"显瘦又显白。"

女孩们最终什么也没买，嘻嘻哈哈地走了。王丽气得首跺脚："你知道她们是谁吗？工业局胡局长的侄女！那个穿红裙子的就是胡丽！"

胡丽？周晓芸如遭雷击。那个"小蝴蝶"？她急忙望向门口，但女孩们己经消失在人群中。

晚上九点半，周晓芸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客厅灯亮着，电视里正播《还珠格格》，郑志强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啤酒瓶倒在茶几上，流出一滩黄色的液体。

周晓芸轻手轻脚地收拾。当她擦到茶几时，郑志强突然醒了："几点了？"

"九点西十。"周晓芸继续擦着桌子。

"这么晚才回来？"郑志强皱眉，"厂里加班？"

"我找到工作了。"周晓芸放下抹布，"在服装店当售货员。"

郑志强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站柜台？能挣几个钱？"

"底薪两百，加提成。"周晓芸的声音很平静，"总比靠人养有尊严。"

郑志强的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周晓芸转身往浴室走，"我累了，明天还要上班。"

"周晓芸！"郑志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是不是觉得特委屈？我告诉你，现在外面多少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你能有个柜台站就不错了！"

周晓芸挣开他的手："放开。"

郑志强却抓得更紧了："你以为我愿意看你受这种苦？但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你除了纺纱什么都不会！现实就是离开我你连站柜台的资格都没有！"

周晓芸浑身发抖，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某种程度上，郑志强是对的。她在纺织厂十年，除了纺纱确实什么技能都没有。那本《会计入门》看了三天，还是一头雾水。

"我去洗澡。"她最终只说出这三个字。

热水冲在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水。周晓芸蹲在浴室角落，任由水流冲刷着身体。她想起白天那个叫她"阿姨"的女孩，想起王丽鄙夷的眼神，想起郑志强的话...最让她心痛的是，这一切似乎都是她自找的。如果她忍气吞声，继续做郑志强的"贤惠妻子"，至少不用受这些屈辱。

但另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那你就永远只能是"郑家的媳妇"，而不是"周晓芸"。

洗完澡出来，郑志强己经回卧室了。周晓芸在厨房发现一碗盖着的鸡蛋面，还冒着热气。她愣了一会儿，慢慢吃起来。面有点咸，鸡蛋煎老了，但这确实是郑志强第一次为她下厨。

深夜，周晓芸轻手轻脚地上床。郑志强背对着她，呼吸均匀。她小心地躺到床的另一侧，中间刻意留出一条空隙，像是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郑志强翻了个身，手臂无意识地搭在她腰上。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周晓芸僵着身子没动。过了很久，她才轻轻挪开那只手，转向另一侧。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周晓芸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那个叫胡丽的女孩年轻娇艳的脸，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