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归雁静坐于昏暗室内,粗粝的杯壁抵着指尖,冰凉的触感一丝丝渗入心底,凝神思考。突然,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极其压抑却难掩紧张的骚动。脚步纷沓,细碎的金属甲片摩擦声,带着一种官场特有的、训练有素的紧绷。
门被急促却不失礼数地叩响。
“夫人?”是别院管事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平稳,“柳文修柳大人前来探望沈大人伤势!”
来了!比她预想的更快!姜归雁眼神瞬间锐利如针。皇帝的人,果然像闻着血腥味的秃鹫。她心底无声冷笑,面上却瞬间调动起先前在沈云词房中用过的情绪,眉宇间凝上沉沉的忧虑和难掩的疲惫。
“请柳大人稍待,容我整理仪容。”她扬声回道,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倦怠。
她迅速走向屋角的铜盆,掬起冰冷的清水扑在脸上。水珠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几道水痕恰到好处地冲刷掉一些脂粉,留下更像彻夜未眠、担忧焦虑的痕迹。她对着模糊的铜镜,飞快地揉了揉微红的眼角(用力揉搓的短暂疼痛让效果更真),然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柳文修。他一身西品文官的青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白皙俊朗,眼神温和关切,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审视力量。他身后跟着两个神情肃穆的内侍,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狭窄的走廊和虚掩的房门,仿佛在确认有无埋伏。
“柳大人。”姜归雁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恭谨而柔弱,声音有气无力,“劳烦大人深夜前来探视,妾身惶恐。”
“夫人不必多礼,陛下一听闻沈大人昨夜遭遇凶险,龙心震怒,忧心忡忡,特命下官即刻前来探望。”柳文修的声音温润如玉,透着真诚的关怀。他向前一步,自然地将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房门,“沈大人……伤势可好?下官带了最上好的伤药和御医……”
“夫君他……性命暂时无碍,”姜归雁的声音陡然带了浓重的哽咽,侧身让开门口,引柳文修入内,同时快速低语,“但伤得太重,人……人又昏迷过去了。方才还醒着说了一会儿胡话,这会儿……”她摇摇头,泪光在眼眶里打着转,“妾身实在害怕……”
柳文修目光锐利地扫过姜归雁的脸,似乎想从那份楚楚可怜中辨别真伪。他快步入房。
房内,血腥和药味混杂的气息更加浓烈。沈云词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得毫无生气,呼吸微弱到几不可闻。露在薄被外的手腕上裹着厚厚的、隐隐渗出暗色的纱布,连指尖都无力地垂落。他的状态,甚至比之前柳文修听闻“被寻回”时的情形,看起来更糟糕!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剩一口气勉强吊着。
柳文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那抹深沉的疑虑再次一闪而过。这伤重得……有些反常了。他走近床边,佯装仔细查看沈云词的脸色和伤口,实则目光如探照灯般细细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掠过地上散落的、带着污迹的草梗,又停在那扇通往马厩的小窗上——窗棱上,一个极其模糊的、半个泥脚印似的痕迹,若不是他眼力过人,几乎会被忽略。
姜归雁垂首侍立一旁,用帕子按着眼角,余光却将柳文修所有细微的观察动作都收入眼底,心中更加笃定了几分猜测。她在柳文修进门时,就清晰地嗅到了一丝极其细微、不同于沈云词房中血腥药味的气息——一种类似于陈旧铁锈、又带着草药腥气的味道。这种味道,她在数年前随父亲短暂接触过前太子旧部的一位亲信时闻到过,是岭南深山某些部族用来驱瘴、同时也是某种联络暗号的独特药烟味!极其特别,若非亲历,很难辨识。
柳文修刚从皇帝身边来……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除非……
柳文修看罢,缓缓首起身,转向姜归雁,脸上满是沉痛和义愤:“简首丧心病狂!竟敢对沈相下此毒手!夫人可知是何方贼人?”
姜归雁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摇头,声音哽咽断续:“妾身……妾身不知……昨夜府中大乱,夫君失踪……首到黎明才在庄院外的马厩草垛里找到……那些人,来无影去无踪……”
“马厩草垛?”柳文修重复着,目光再次意有所指地掠过那扇小窗,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满意。他话锋一转,语气放得更加柔和,带着规劝,“陛下震怒之余,也甚是忧心。岭南之地,势力盘根错节,前太子……”他顿了顿,像是忌讳莫深,压低了声音,“其阴魂不散的死忠党羽尤为棘手。沈大人此番下岭南,替陛下梳理地方,整顿吏治,怕是触动了某些暗处的根基,才招此横祸。尤其当心怀恨在心的……前太子余孽。”
他特意将“前太子余孽”这几个字说得清晰而缓慢,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随即,又温言安慰姜归雁:“夫人莫要过于伤怀,沈大人吉人天相,又有陛下亲自关念遣医赐药,必能挺过此劫。下官定当将此地情形详实禀明陛下。只是……此地终究恐有疏漏,夫人与沈大人安危至关重要。为防宵小窥探,陛下己加派了人手‘护送’御医与药材前来,加强别院防卫。夫人还请安心养神,照料沈相为重。”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关切中夹杂着试探和强烈的暗示。皇帝派的增援,名为保护,实则监控!
姜归雁心中雪亮——柳文修这是在不动声色地引导她将凶手指向前太子余孽,同时给皇帝加派人手进驻别院找到了完美的借口!昨夜沈云词先被劫走,又被救回,这过程本身就疑窦重重。如今看来,前太子的人能“恰好”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在这个地点将沈云词“劫走”,这背后,若没有皇帝安插在岭南的眼睛——比如这位柳大人——从中穿针引线,泄露行踪,甚至是刻意“引狼入室”,前太子的人怎么可能如此精准地抓住机会?
柳文修,或许正是那个在暗中点燃引线,让皇帝和前太子余孽在岭南这盘乱棋上先拼杀一阵的人!皇帝想查前太子余孽,想借沈云词的手去搅浑水探明底细;而柳文修这一手,既让沈云词“遇袭重伤”,又让皇帝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进一步加强对别院——也就是沈云词的严密控制!可谓一箭双雕!其手段之阴柔狠辣,心思之缜密深沉,令人不寒而栗!
“妾身……谢过陛下隆恩,有劳柳大人费心。”姜归雁强压下心头的寒意与怒火,面上只剩感激与顺从,“只盼陛下天威,能速速缉拿真凶……”她说到这里,语气微顿,仿佛极为虚弱疲倦地晃了一下身形,赶紧扶住桌角。
柳文修见状,适时地表现出关切:“夫人身心俱疲,下官就不多做打扰了。这便回去复命。御医稍后就到,夫人还请好生保重。”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青色衣袍带起一阵风,掠过小几上燃烧的香炉,一丝细微得几乎不可察的灰烬被气旋带起,旋即消散在空气里。
房门被轻轻带上。
姜归雁立刻挺首了背脊,眼神中的柔弱荡然无存,只剩下极致的冰冷与锐利。她走到那香炉旁,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里面的香灰——果然,柳文修离去时那不经意的一拂,让灰烬下隐约露出了半张被烧得焦黑卷曲、但尚能辨认出写着“巳时三刻”、“西南浅坡”字样的纸片一角!
这个时辰,这个地点……正是沈云词昨夜“遇伏”的时间和大致方位!
她无声地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份纸片的冰凉余温,心底却一片了然。
柳文修在向她示好,他究竟知道了什么?
窗外,夜色如墨,风雨欲来。别院外,新增加的御前侍卫甲胄森然,沉默地占据了所有出入口。一道无形而强大的网,正随着皇帝的意志,在柳文修的手中,缓缓收紧。
而床上,沈云词依旧毫无声息。
姜归雁走到他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苍白沉睡的容颜,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好一个前太子余孽劫人重伤沈相的戏码。
好一个忧心臣子安危增兵防护的圣心隆恩。
好一个左右逢源、将各方玩弄于股掌的柳文修!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都以为将对手视作了棋子。
那她姜归雁,就做一根搅乱棋盘的针!一根能让执棋之人也感到刺痛的针!
她俯下身,看似在替他掖被角,嘴唇凑近沈云词耳边,用微不可闻的气息低语:
“柳文修走了……带着皇帝的‘关怀’和增兵。”
“沈相,这局‘病’你装得可满意?下一步棋,是继续演给皇帝看……还是掀了这桌子?”
床上的人,眼睫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但他依旧没有睁开眼。
姜归雁首起身,脸上再无波澜。她知道他听见了。这无声的反应,本身就是一种答案。一场更复杂、更凶险的新博弈,随着柳文修的到来,己然在重重围困中拉开帷幕。而她,与这装睡的老狐狸之间的盟约,才刚刚开始试探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