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蚀心为契

死寂被撕裂。

听澜院外,由远及近,传来纷乱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夹杂着管家苏全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尖利呼喊:“相爷!相爷您慢点!小心脚下啊!大小姐她……她怕是……”

“滚开!”一声压抑着滔天怒火与惊惶的低吼,如同受伤的雄狮咆哮,轰然撞碎了摇摇欲坠的门框!

苏相苏正谦!

他一身深紫色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显然是刚下朝便得了消息,一路疾奔而来。平日里保养得宜、威严儒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怒交加的扭曲,额角青筋暴跳,浑浊的老眼在看到院内景象的瞬间,骤然瞪得滚圆,几乎要裂眶而出!

“柔儿!我的柔儿!”紧随其后冲进来的,是苏玉柔的生母、苏府地位仅次于柳氏的张姨娘。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团血肉模糊、还在无意识抽动的鹅黄色身影,顿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如同被剜去了心肝,不管不顾地就要扑过去!

然而,她前冲的脚步,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铜墙铁壁!

苏正谦伸出的手臂,如同铁钳般死死地、不容置疑地拦住了她!他浑浊的瞳孔,在最初的惊骇欲绝之后,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收缩到了极致!那目光,死死地、越过了地上惨不忍睹的柳氏和苏玉柔,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床榻边!

钉在了那道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般矗立的玄色身影上!

靖南郡王!萧景渊!

苏正谦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冻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煞星出现在苏府内宅、出现在这如同屠宰场般的听澜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滔天的麻烦!意味着……苏家可能顷刻间覆灭的危机!

“王……王爷?!”苏正谦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极致的惶恐,他几乎是本能地、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坚硬、沾满污血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却浑然不觉!“微臣……微臣叩见王爷!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微臣……微臣该死!该死啊!”

他身后的张姨娘,被苏正谦那死灰般的脸色和骤然下跪的动作彻底吓懵了,满腔的悲痛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噗通一声也跟着软倒在地,死死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一丝哭嚎。

门外,闻讯赶来的苏府府兵手持火把刀枪,将小小的听澜院围得水泄不通。火光跳跃,映照着院内如同炼狱般的景象,也映照着他们脸上惊骇欲绝、不知所措的神情。没有人敢踏入院门一步,那浓郁的血腥和腐烂的甜杏仁气息,如同无形的死亡屏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院内那唯一站立的玄色身影,以及他身后床榻上那抹诡异的身影之上。

萧景渊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跪伏在地的苏相。

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落在了自己那只刚刚抬起、对着青锋做出封禁与看护手势的右手上。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足以在瞬息间收割无数性命的手。此刻,这只手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收了回来。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触碰银质面具边缘的冰冷触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用这只手,轻轻拂了拂玄色蟒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不迫,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然后,他才微微侧过身。

冰冷的银质面具,在摇曳的火光下流转着金属特有的、毫无温度的冷硬光泽,如同深渊凝视。那双隐藏在面具后的、深不见底的幽眸,平静无波地扫过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苏正谦,扫过地上惨不忍睹、气息奄奄的柳氏和苏玉柔,最终……落在了床榻上。

落在了苏晚卿那张半面修罗、半面毒魅的脸上。

苏晚卿依旧保持着侧伏的姿态,方才那无声的唇语和嘶哑的审判,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新生的莹白肌肤在火光下泛着脆弱的、如同薄胎瓷般的光泽,其上流淌的暗金纹路,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在阴影中微微起伏。她的眼帘半阖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死寂幽深的眼眸,只留下一个冰冷而虚弱的侧影。

仿佛刚才那挑衅郡王、索要“利息”的惊人之举,只是众人的幻觉。

“苏相。”萧景渊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如同深潭表面不起波澜,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在苏正谦的心头,“贵府……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

苏正谦浑身剧震,头埋得更低,额头死死抵着冰冷污秽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是微臣治家无方!微臣该死!微臣……”

“治家无方?”萧景渊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那平静的语调下,蕴藏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嘲弄,“本王倒觉得,苏相治家……颇有章法。”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刮刀,缓缓扫过地上如同两滩烂泥的柳氏和苏玉柔,最终定格在柳氏那张紫红、布满水泡抓痕的脸上。

“嫡母贤淑,携女探病,情深意重。”他的语速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苏正谦最恐惧的地方,“只是这探病的法子……倒是别致。验尸?嗯?”

最后那一声微微上扬的“嗯?”,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如同毒蛇的嘶鸣。

苏正谦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柳氏,又看向床榻上气息奄奄的苏晚卿,再联想到管家苏全语焉不详的哭诉……一个最不堪、最恶毒、足以将整个苏家打入万丈深渊的猜想,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

“贱人!毒妇!”苏正谦目眦欲裂,所有的恐惧瞬间化为对柳氏母女的滔天怒火!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如同暴怒的狮子,几步冲到柳氏面前,抬起穿着厚底官靴的脚,对着柳氏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了下去!

“啊——!”柳氏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凄厉惨叫,身体被踹得翻滚出去,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喷出一口污血!

“谁给你的狗胆!竟敢……竟敢……”苏正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柳氏,又指向苏玉柔,手指剧烈颤抖,恨不得将她们生吞活剥!“谋害嫡女!败坏门风!你们……你们是想拉着整个苏家陪葬吗?!贱人!毒妇!”

他状若疯癫,还要再踹,却被萧景渊冰冷的声音制止。

“够了。”萧景渊的声音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苏正谦所有的动作。“苏相要清理门户,本王没兴趣看。”

苏正谦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怒火和动作都僵在原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满眼的惊惧。

萧景渊的目光,重新落回床榻。他向前迈了一步,玄色的衣袍下摆扫过地面污浊的血迹,却纤尘不染。他微微俯身,冰冷的银质面具在火光下逼近苏晚卿那张脆弱诡异的脸。

距离近得,能清晰地看到她新生的、莹白肌肤上细微的绒毛,能感受到她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拂过面具边缘带来的微弱气流。

“苏晚卿。”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之前那带着戏谑的“苏大小姐”,而是首接唤出了她的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宣告般的正式感。“这笔‘利息’……本王,收下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听澜院的死寂,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惊雷!

苏正谦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景渊俯身的背影,又看看床榻上毫无反应的苏晚卿,巨大的惊骇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王爷……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锋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眼神中的惊惧几乎要化为实质!王爷他……他竟真的认下了这蚀心毒兰的“利息”?他到底想做什么?!

萧景渊似乎完全无视了身后所有的惊涛骇浪。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眸,透过冰冷的银质面具,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审视着苏晚卿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蚀心兰,癸字令主。”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带着千钧之重,清晰地送入苏晚卿的耳中,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青锋和苏正谦的心头!“以身为毒,蚀心腐骨,破而后立……倒是好手段。”

“只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冰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掌控,“你这株毒兰,根骨己毁,新芽孱弱,又能……绽放几时?”

苏晚卿那半阖的眼帘下,覆盖着浓重阴影的死寂眼眸,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萧景渊的嘴角,在那冰冷的面具之下,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右手。

那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并未去触碰苏晚卿那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新生肌肤。而是……悬停在了她后颈上方!

悬停在那被乌发半掩、散发着阴冷死寂气息的暗金“癸”字烙印之上!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冰冷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瞬间从那悬停的手掌中弥漫开来!并非杀意,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如同天穹倾覆般的绝对掌控力!笼罩了苏晚卿全身!

在这股威压之下,苏晚卿新生的、布满暗金纹路的莹白肌肤上,那些如同活物般微微流动的纹路,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压制,瞬间变得凝滞、黯淡!她本就微弱的气息,更是骤然一窒,如同被扼住了咽喉!

青锋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王爷在强行压制癸字令的毒息!他疯了吗?!蚀心兰的反噬……

苏正谦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以为郡王要当场格杀这“妖女”!

然而,萧景渊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如坠冰窟,又似被惊雷劈中!

“根骨己毁,本王可以为你重塑。”冰冷的声音,如同神祇的宣判,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与……更深的恐怖。

“毒兰孱弱,本王可以予你沃土。”

“苏晚卿。”

他悬停的手掌,并未落下,但那无形的掌控威压,却如同最坚固的囚笼,将苏晚卿牢牢禁锢。

“本王与你,做个交易。”

“以你身负的‘蚀心兰’癸字令为契。”

“用你的毒,你的命,你的……一切。”

“为本王……”

“斩尽前路荆棘,焚尽世间魍魉。”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