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静止。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辚辚声,如同永不停歇的丧钟,在绝对的寂静中回荡。每一次颠簸,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苏晚卿那具被墨色锦衾包裹的、残破不堪的躯壳上。
意识沉浮于无边的冰冷与剧痛之海。蚀心兰本源被强行烙印的灼痛,如同永不熄灭的毒火,在她后颈那个“癸”字烙印深处阴燃,灼烤着神魂。血契的冰冷束缚,则像万载玄冰凝成的锁链,缠绕着每一缕残存的意念,将恨与怒都冻结成绝望的冰碴。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唯有那车轮声,单调、冰冷,如同命运的磨盘,要将她彻底碾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辚辚声停了。
绝对的死寂,如同厚重的棺盖,猛地压了下来。
紧接着,是金属铰链沉重摩擦的“嘎吱——”声,缓慢、艰涩,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锈蚀感。仿佛一扇尘封了千年的地狱之门,正在被强行推开。
一股气息,扑面而来。
那不是寻常的泥土草木气息。那是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混杂着冰冷水汽、腐朽木质的霉味、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这阴寒之中,又隐隐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附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的……甜腥!如同剧毒之花在腐败中绽放的最后一丝余韵!
幽篁苑!
这三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刺入苏晚卿沉寂的意识深处。
锦衾被掀开。
没有预想中的光亮刺眼。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黑暗的质感变了。不再是马车里那种移动的、带着尘埃气息的暗,而是凝固的、如同万年寒潭深处沉淀的、带着湿冷重压的暗。
她被一股沉稳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着,离开了锦衾的包裹。冰冷、潮湿、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在外的肌肤。那些新生的、布满暗金毒纹的莹白肌肤,在这阴寒气息的刺激下,极其细微地颤栗了一下,如同被投入冰水的薄胎瓷器。
青锋抱着她,脚步沉稳,踏入这片死寂的黑暗。他的呼吸放得极轻,每一步都落得异常谨慎,仿佛行走在布满毒蛇的沼泽之上。苏晚卿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脚下,并非平整的地面。触感冰冷坚硬,像是某种被水流经年冲刷、布满苔藓和细微裂痕的古老岩石。空气里弥漫的水汽更重了,凝结成细微的、冰冷的露珠,滴落在她的肌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黑暗中,并非空无一物。
借着极其微弱、不知从何处透来的、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线,苏晚卿半阖的眼帘缝隙里,捕捉到了模糊的轮廓。
巨大的、如同怪兽肋骨般扭曲交错的墨色竹子!它们并非生长于泥土,而是如同从冰冷的岩石中硬生生刺出!竹身粗壮得惊人,通体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的死寂墨色。竹节处,布满扭曲虬结的暗色纹路,如同凝固的血管。竹叶?没有寻常的碧绿,只有一片片如同淬毒匕首般狭长、边缘带着锯齿、呈现出诡异暗紫色的“叶片”,无声地垂落着,散发出更浓郁的阴寒甜腥之气。
这些墨竹,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拥有极其缓慢、却又确实存在的生命,在浓稠的黑暗中,极其细微地……蠕动着。竹身与冰冷岩石摩擦,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毒蛇在沙地上爬行的“沙沙”声。
更远处,视线无法企及的黑暗深处,似乎有更为庞大的、如同活物般的阴影在缓缓起伏、盘踞。藤蔓?但那些藤蔓粗如儿臂,颜色漆黑如墨,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冰冷的粘液,藤身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如同毒蛇獠牙般的倒刺!它们无声地缠绕在那些扭曲的墨竹之上,如同蛰伏的巨蟒,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威胁。
这里,没有风。空气是凝固的、沉重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粘稠液体。
这里,就是她的“沃土”?靖南郡王为她这株蚀心毒兰准备的“囚笼”!
一股源自本能的、冰冷的战栗,顺着苏晚卿的脊椎蔓延开。蚀心兰在她沉寂的丹田深处,似乎被这环境所刺激,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但旋即被血契那冰冷的锁链死死压制,只剩下无声的怨毒尖啸。
青锋抱着她,穿过这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墨竹林。最终,停在了一处相对开阔的地方。脚下依旧是冰冷的岩石,但前方,却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天然形成的、散发着刺骨寒意的深潭!
潭水漆黑如墨,深不见底。水面平静无波,如同凝固的黑色水晶。寒气如同实质的烟雾,从潭面源源不断地升腾而起,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冰晶般的朦胧之中。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正是来源于此!
深潭边缘,冰冷的岩石之上,赫然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通体由某种暗青色、仿佛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浴桶!桶壁上布满天然形成的、如同冰裂纹般的繁复纹路,散发着幽幽的寒气。桶内,盛满了同样漆黑如墨、粘稠如油的液体!那液体表面,没有丝毫涟漪,却隐隐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刺骨阴寒和浓郁药气的古怪气息,其中还夹杂着那挥之不去的、如同腐败血液般的甜腥!
“癸水之精……混以九幽寒魄……蚀骨草……”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如同从寒潭深处传来,打破了此地的死寂。
萧景渊的身影,如同从浓稠的黑暗中凝结而出,静静地矗立在寒潭之畔。他依旧戴着那冰冷的银质面具,玄色的蟒袍仿佛与这幽篁苑的黑暗融为一体。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眸,穿透黑暗,落在青锋怀中的苏晚卿身上,如同在审视一件即将投入熔炉淬炼的兵器。
“蚀心兰生于极阴,长于污秽。”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此地幽篁寒潭,乃聚敛地脉阴煞、腐朽死气之所,正合你根骨重塑所需。”
他的目光扫过那巨大的寒冰浴桶:“这桶中之物,可固你新生的‘毒骨’,压制蚀心兰反噬,亦可……洗去你一身污浊凡血。”
“洗去污浊?”苏晚卿沉寂的意识深处,冰冷的嘲弄如同毒刺翻涌。洗去苏家血脉?洗去那被背叛、被活埋的污浊过往?呵……这具身体,连同这蚀心兰,早己是从污秽中爬出的恶鬼,何须再洗?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和炼化罢了!
青锋得到示意,没有丝毫犹豫,抱着苏晚卿,走向那寒气森森的浴桶。
越是靠近,那股混合着阴寒、药气、腐败甜腥的气息越是浓烈刺鼻,几乎令人窒息。桶中那漆黑粘稠的液体,如同活物般,表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气泡在缓缓生成、破裂。
“入浴。”萧景渊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
青锋手臂微动,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将怀中那轻飘飘、冰冷脆弱的身体,放入了那漆黑粘稠、散发着刺骨寒气的液体之中!
“嘶——”
没有预想中的水花西溅。
那漆黑粘稠的液体,如同拥有生命和重量,瞬间包裹了苏晚卿的全身!
冰冷!
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仿佛连思维都能凝固的极致冰冷,瞬间透过新生的、布满暗金毒纹的莹白肌肤,疯狂地钻入她的西肢百骸!每一寸筋骨,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
紧随冰冷之后的,是如同亿万根烧红钢针同时攒刺般的剧痛!那粘稠的黑色液体,仿佛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和渗透力,无视了她肌肤的阻隔,狠狠地钻入她的毛孔,钻进她新生的、脆弱的血脉经络之中!
“呃……”一声极其微弱、破碎的闷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溢出。身体在极致的冰冷与剧痛中,如同濒死的鱼,剧烈地抽搐、痉挛!新生的莹白肌肤上,那些暗金色的毒纹如同被投入滚油般疯狂地扭曲、蠕动、爆发出幽暗的光芒,试图抵抗这恐怖的侵蚀!
蚀心兰的本源被彻底激怒了!在她残破的丹田深处,爆发出无声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尖啸!阴寒刺骨的毒力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涌向西肢百骸,试图焚毁这入侵的冰冷异物!
然而,那桶中的黑色液体,仿佛天生就是蚀心兰毒力的克星!癸水之精的至阴至寒,九幽寒魄的冻结之力,蚀骨草的霸道渗透……三者混合,形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带着古老蛮荒气息的冰冷洪流,狠狠撞上了蚀心兰爆发的毒焰!
轰!
无声的爆炸在苏晚卿体内发生!
冰冷与剧毒,两种同样霸道、同样充满毁灭性的力量,在她新生的、脆弱的“毒骨”之中,展开了最原始、最惨烈的厮杀与融合!
她的身体,成了最残酷的战场!
新生的莹白肌肤,在两种力量的疯狂撕扯下,时而浮现出蛛网般的、如同冰裂的青色纹路,时而又被暗金色的毒焰灼烧得泛起妖异的红光!脆弱的心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寸寸断裂!
更多的、浓黑粘稠的血,混杂着丝丝缕缕诡异的暗金色泽,从她的七窍、从她全身的毛孔中疯狂地涌出,融入那漆黑粘稠的浴液之中!
痛苦!超越了她之前所承受的一切痛苦的总和!
那是筋骨被一寸寸碾碎又强行粘合的痛苦!是血脉被冻结成冰又被毒焰焚化的痛苦!是灵魂被两种截然相反的毁灭力量反复撕扯、几乎要彻底湮灭的痛苦!
意识在剧痛的海啸中彻底沉沦、碎裂。只剩下蚀心兰那充满怨毒与毁灭的尖啸,和血契那冰冷如同枷锁的束缚感,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她残破的神魂。
萧景渊静静地站在寒潭边,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冰冷的银质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眸,透过翻涌的黑色药液,清晰地映照出苏晚卿在桶中痛苦挣扎、濒临崩溃的每一丝细微变化。那眼神,专注、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看着绝世凶刃在淬火中成型的……期待。
青锋早己退到数步之外,按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着浴桶中那如同被投入地狱油锅般的身影,感受着那桶中散发出的、越来越狂暴混乱、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心头的惊惧几乎达到了顶点。这蚀心毒兰……真的能在这种非人的折磨中“重塑”成功吗?还是……会彻底失控,拉着整个幽篁苑陪葬?
时间,在幽篁苑死寂的黑暗与刺骨的阴寒中,被无限拉长。
浴桶内,那漆黑粘稠的液体,如同被煮沸般,开始剧烈地翻滚、冒泡!一个个粘稠的气泡破裂,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血腥、药气和腐败甜腥的恶臭!桶壁之上,那暗青色的冰裂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幽幽的蓝光,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桶中那正在经历非人炼狱的身影。
苏晚卿的身体,在剧痛的痉挛中,猛地向上弓起!乌黑的长发如同海藻般在粘稠的黑液中散开,露出那张半面修罗、半面毒魅的脸!
左脸残留的暗金斑纹,此刻如同被点燃般,流动着妖异的暗红光芒!而右脸新生的莹白肌肤上,那一道道纤细诡秘的暗金毒纹,却如同被冻结般,呈现出一种剔透的、如同黑色琉璃般的质感!
她猛地张开嘴!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一大口粘稠的、如同墨汁般漆黑、却又夹杂着丝丝暗金纹路的污血,如同喷泉般狂喷而出!那污血溅落在冰冷漆黑的岩石地面上,竟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冒出缕缕带着甜腥味的青烟!
喷出这口污血后,她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地砸回粘稠冰冷的黑液之中,溅起一片死寂的浪花。
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眸,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冰冷的、淬毒的……清明?
浴桶内,翻腾的黑液渐渐平息。
那新生的、布满暗金毒纹的莹白肌肤,在漆黑液体的浸泡下,似乎多了一层极其内敛、如同玉石般的冷硬光泽。肌肤之下,隐隐透出暗金色的、如同流动的金属液体般的脉络。
蚀心兰的尖啸,在血契冰冷的压制和癸水之精的淬炼下,似乎……被强行驯服、压缩、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种更深邃、更内敛、蛰伏于新生“毒骨”深处的……死寂寒毒。
萧景渊面具下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极其细微地一划。
“成了。”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如同宣判。
他不再看那浴桶中气息微弱、仿佛彻底沉寂下去的身影,转身,玄色的衣袍拂过冰冷的地面,走向幽篁苑更深沉的黑暗。
“青锋。”
“属下在!”
“守着她。”萧景渊的声音远远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待她‘毒骨’初固,带她来见本王。”
青锋看着自家王爷消失在墨竹林深处的背影,又看向那寒潭边如同死物般沉寂的巨大浴桶,桶中那漆黑粘稠的液体表面,只剩下极其微弱的涟漪。
他深吸了一口这冰冷刺骨、带着腐朽甜腥的空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头顶。
成了?
这蚀心毒兰……真的被“重塑”了?
还是……仅仅只是将毁灭的引线,埋得更深?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紧了又紧,目光死死锁定着那口寒潭边的“棺椁”,如同守着一头随时可能破棺而出的绝世凶魔。
幽篁苑,死寂如墓。
唯有那深不见底的寒潭,漆黑的水面之下,似乎有巨大的、无形的阴影,无声地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