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不再是浸透骨髓的寒潭之水。
是凝固的空气,带着铁锈、尘土和一种肃杀到极点的气息。如同无数把未出鞘的刀剑,悬停在每一个角落,散发着无形的锋锐。
苏晚卿的意识,如同被冰封的毒蛇,在剧痛与毒力交织的余烬中缓缓苏醒。蚀心兰的力量沉淀在新生毒骨的最深处,如同蛰伏的毒龙,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动着蛰伏的凶戾。血契的锁链依旧冰冷沉重,缠绕着神魂,却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是引魂涎带来的短暂膨胀,还是毒骨初固后的错觉?
身体被一种粗粝、坚硬、散发着淡淡汗味和马革气息的织物包裹着。不是幽篁苑里那隔绝的墨色锦衾,而是一张厚重、耐磨、明显属于军旅的灰褐色毡毯。毡毯裹得很紧,隔绝了外界的风,却隔绝不了那无处不在的、属于铁血军营的肃杀寒意。
颠簸。
规律而沉闷的颠簸,伴随着轮轴碾过硬地的辚辚声。每一次颠簸,都震动着新生的、布满暗金毒纹的脆弱骨架,带来一阵阵细微却尖锐的酸麻。蚀心兰的毒息在震荡中微微躁动,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扰,在毒骨深处发出无声的咆哮。
她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光线刺入。
不再是幽篁苑那浓稠的、如同墨汁般的永恒黑暗。也不是听澜院那摇曳昏黄、带着血腥的烛火。
是……一种冷硬的、灰蒙蒙的天光。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缓缓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不断向后移动的、冰冷坚硬的青灰色城墙垛口。高耸、厚重、带着岁月和兵戈磨砺出的沧桑痕迹,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将视线切割成狭长而压抑的一线天。
马车。
她在一辆行驶的马车里。车厢极其宽敞,却异常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除了她身下这张硬邦邦的、铺着灰毡的长榻,几乎空无一物。车厢壁是深沉的玄铁色,没有任何装饰,只在靠近车顶的位置,开了几道细窄的、用于观察和透气的缝隙。那灰蒙蒙的天光,便是从缝隙中吝啬地透入。
车厢前方,一道厚重的、同样玄铁色的隔板,将驾驶区域隔绝开来。隔板下方,能看到一双穿着玄色劲装、踩着厚底皮靴的腿,如同磐石般稳稳地踩在车辕之上,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微起伏。
青锋。
苏晚卿死寂的眼底,幽暗的毒纹极其微弱地流转了一下。这个如同影子般跟随萧景渊的侍卫,此刻成了她与外界唯一的连接点。
她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包裹在粗糙毡毯下的指尖,传来一阵僵硬的麻木感,仿佛不属于自己。蚀心兰的力量蛰伏着,引魂涎带来的狂暴余韵在血脉中留下冰冷的灼痛。这具身体,依旧脆弱得如同薄胎瓷,内里却蛰伏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剧毒。
“醒了?”冰冷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毫无预兆地响起,穿透了车厢内沉闷的辚辚声。
声音并非来自前方驾车的青锋,而是来自……身侧!
苏晚卿的呼吸骤然一窒!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新生的毒骨深处,蚀心兰的毒息如同受惊的毒蛇,猛地昂首!肌肤之下,那些暗金色的纹路骤然变得清晰、灼热,几乎要破肤而出!
她极其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一点一点地侧过头。
就在长榻的另一侧,仅仅隔着不到三尺的距离。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静静地靠坐在同样玄铁色的车厢壁边。
萧景渊。
他依旧戴着那冰冷无情的银质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玄色的蟒袍在灰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暗夜,深沉得令人心悸。他并未看她,微垂着头颅,似乎在小憩。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骨节分明,戴着那副玄色金丝手套,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着手套上冰冷的金属纹路。
方才那两个字,仿佛只是无意识的梦呓。
然而,苏晚卿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威压,如同无形的蛛网,早己悄然笼罩了整个车厢!她体内蚀心兰的躁动,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被瞬间压制回毒骨深处!肌肤下灼热的暗金纹路不甘地黯淡下去,只留下冰冷的刺痛。
血契的锁链无声地收紧,提醒着她那不容置疑的归属。
他根本不需要睁眼。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掌控,就是禁锢。
苏晚卿死寂的眼眸深处,冰冷的恨意如同被投入冰层的火星,无声地燃烧了一下,旋即又被更深的死寂覆盖。她缓缓转回头,不再看他,视线重新投向车窗外那不断掠过的、冰冷的城墙垛口。
颠簸依旧。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压地面的辚辚声,马蹄敲击石板的清脆蹄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冰冷到极点的对峙。
灰蒙蒙的天光,透过狭窄的车窗缝隙,在萧景渊冰冷的银质面具上投下变幻的光影。面具边缘,靠近下颌线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仿佛被火焰舔舐过的暗色焦痕。那焦痕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协调的轮廓?
苏晚卿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
萧景渊着金属手套的指尖,极其突兀地停顿了。
那微垂的头颅,缓缓抬起。
冰冷的银质面具,如同深渊睁开的眼,精准地转向了苏晚卿的方向!
没有睁眼。
但苏晚卿却感觉仿佛有两道无形的、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身体,死死钉在她刚刚视线停留的地方——那道面具边缘的暗色焦痕!
“看够了?”低沉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之前的漠然,而是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警告,如同毒蛇吐信。
一股更加森寒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冰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车厢!空气骤然凝固!苏晚卿只觉得呼吸一窒,新生的毒骨仿佛被万载玄冰瞬间冻结,蚀心兰的毒息被死死压制,连思维都变得迟滞!
那目光……那无形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面具,穿透了她的皮肉,首刺她刚刚升起的那一丝窥探之意!
苏晚卿的身体在威压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裹在毡毯下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气,却被她强行咽下。她猛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入眼底最深处,只留下了一片冰冷僵硬的侧脸。
反抗?徒劳。
在绝对的力量和掌控面前,连一丝好奇的目光,都是致命的僭越。
萧景渊冰冷的“视线”在她僵硬的脸上停留了数息,如同刮刀刮过朽木。终于,那无形的威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留下刺骨的余寒。
他缓缓转回了头,重新靠回车壁,那只着手套的手,也恢复了之前的缓慢节奏。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冰冷风暴,从未发生过。
车厢内,只剩下更加压抑、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辚辚的车轮声,马蹄声,穿过厚重的城墙甬道,声音变得沉闷而回响。
“吁——”
青锋低沉短促的喝令声从前辕传来。
马车缓缓停稳。
车帘被一只戴着玄色手套的手从外面掀开,露出青锋那张冷硬如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脸。
“王爷,王府,到了。”
萧景渊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眸,透过冰冷的银质面具,平静无波地扫过车厢内,最终落在了依旧紧闭双眼、裹在灰褐色毡毯中、如同一个破败包裹般的苏晚卿身上。
他缓缓起身,玄色的衣袍拂过冰冷坚硬的车厢地板,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没有再看苏晚卿一眼,径首弯腰,走出了车厢。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肃杀、更加沉重的气息,瞬间涌入车厢。
苏晚卿紧闭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王府。
靖南郡王府。
她这柄刚刚淬炼出炉的毒刃,终将踏上的……第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