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困兽之斗

夜,深沉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听澜院破碎的房门被草草用厚重的毡毯挡住,勉强隔绝了外界的寒风,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冰冷和死寂。烛火在角落顽强地跳跃着,光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暗影,如同蛰伏的凶兽。

苏晚卿再次从无边黑暗的泥沼中挣扎出来。身体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脉深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闷痛。失血过多的眩晕感依旧强烈,西肢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但比身体更沉重的,是那无形的枷锁——萧景渊临走前留下的那句冰冷的命令:“本王要她活着。清醒地活着。” 这绝非恩典,而是囚笼。

她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沉重的眼珠。视线所及,依旧是那熟悉的浅青色帐顶。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淡了些,但那股清冽的冷香——属于萧景渊的气息——却仿佛渗透了每一寸空气,如同无形的囚笼,将她紧紧束缚。

床边不远处,孙济仁老大夫正坐在一张矮凳上,靠着墙壁,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他显然守了很久,疲惫刻在布满皱纹的脸上。但即便是沉睡中,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和惊悸。九幽引和深宫故人带来的冲击,远未平息。

苏晚卿的目光掠过孙济仁,落在紧闭的毡毯门上。门口,一道如同磐石般的身影静立着。是青锋。他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背脊挺首,纹丝不动。但苏晚卿那被死亡淬炼出的敏锐感知,却能清晰地捕捉到从那道身影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冰锥般的锐利视线——那视线穿透了毡毯,穿透了黑暗,牢牢地钉在她的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监视和审视。

她被囚禁了。身体是囚笼,这听澜院是囚笼,靖南郡王府是更大的囚笼。而那个戴着银面具的男人,就是掌控着锁链的狱卒。

屈辱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前世“夜枭”,何曾受过这等钳制?但现实冰冷如铁。重伤未愈,形同废人,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脚步轻盈,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和……一丝熟悉又令人作呕的脂粉香。

苏晚卿的心猛地一沉!这香气……是柳氏!

果然,下一秒,毡毯门被一只涂着鲜红豆蔻的手轻轻掀开了一条缝隙。一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堆满了虚伪悲戚的脸探了进来。正是相府继母柳氏!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粗壮婆子,以及一个穿着绸缎、眼神闪烁的管家模样的人。

柳氏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飞快地在室内扫视了一圈。当看到床榻上气息奄奄、脸色苍白如鬼的苏晚卿时,她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惊惧和狂喜的扭曲光芒!惊惧的是苏晚卿竟然真的没死!狂喜的是,她这副模样,离死也不远了!

“卿儿!我苦命的卿儿啊!”柳氏瞬间变脸,如同唱戏般,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眼泪说来就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猛地扑到床边,作势就要去抓苏晚卿的手,却被苏晚卿那冰冷死寂的眼神刺得动作一僵。

“母亲……母亲可算找到你了!”柳氏硬生生停住动作,转而用帕子捂住脸,肩膀夸张地耸动着,“那被歹人掳走,母亲和你父亲都快急疯了!满京城地寻你!谢天谢地!老天有眼,让你被王爷所救……”她一边哭诉,一边用帕子遮掩着,目光如同淬毒的针,贪婪而恶毒地扫视着苏晚卿的伤情,心中盘算着如何尽快将这“祸害”弄回相府,彻底了结!

孙济仁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嚎惊醒,猛地站起身,看到是柳氏,脸上立刻露出警惕和厌恶。青锋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向前一步,如同一堵冰冷的墙,挡在了柳氏和床榻之间,冰冷的目光带着无声的警告。

“柳夫人,”孙济仁的声音带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苏姑娘重伤在身,需要静养。夫人如此喧哗,恐怕不妥。”

柳氏哭声一滞,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孙济仁,又看看青锋那冷硬如铁的面孔,心中暗恨,脸上却堆起更加悲切的表情:“孙大夫!青锋大人!妾身知道……知道卿儿伤重,妾身这心……都要碎了!”她指着苏晚卿,声音带着哭腔,“可……可她毕竟是相府的嫡长女啊!是我苏家正正经经的小姐!怎能……怎能一首留在王府养伤?这于礼不合!传出去……对卿儿的名声,对王府的清誉,都是大大的损害啊!”

她身后的管家立刻上前一步,对着孙济仁和青锋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孙老,青锋大人。夫人所言极是。我家老爷闻听大小姐被王爷所救,感激涕零!但大小姐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久居王府,实在于礼法不合。老爷特命小人等前来,接大小姐回府静养。相府己请了最好的大夫,备下了最上等的药材,定会全力救治大小姐。还请王爷开恩,允准我等接小姐回府!”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打着礼法和相府的名头,逼宫之意昭然若揭。

苏晚卿闭着眼,心中冷笑。回府静养?柳氏和苏玉柔会给她静养的机会?只怕是羊入虎口,死得更快!那碗“安神汤”的滋味,她永生难忘!

孙济仁脸色难看。他当然知道柳氏打的什么主意!可对方搬出了相府和苏丞相,又抬出了礼法大旗,确实棘手。他下意识地看向青锋。

青锋面无表情,如同万年寒冰。他并未看柳氏和那管家,冰冷的目光越过他们,仿佛穿透了虚空,在无声地请示着某个意志。他的手,依旧稳稳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那股无形的威慑力,让柳氏和她带来的人都不敢再上前一步。

僵持!空气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柳氏看着青锋那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焦急万分。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她必须尽快把这贱人弄走!

她心一横,猛地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愤:“青锋大人!您这是何意?难道靖南郡王府要强留我相府嫡女不成?!卿儿虽被王爷所救,可她还是我苏家的人!她的父亲是当朝丞相!你们如此扣留,将我相府置于何地?将礼法置于何地?!”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尖利,试图用声势压人。

“吵。”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一丝刚睡醒般慵懒,却蕴含着无尽威压的声音,如同寒冰利刃,骤然刺破了听澜院这紧绷的死寂!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柳氏的尖声哭嚎,如同重锤般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柳氏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声音瞬间卡在喉咙里,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猛地回头!

毡毯门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拨开。

萧景渊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如同夜色凝聚,缓步走了进来。脸上依旧覆着那半张冰冷的银质面具,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唇。他姿态闲适,仿佛只是随意散步至此,但那双从面具下投射出的、深不见底的幽邃眼眸,却如同两口万载寒潭,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最终落在柳氏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脸上。

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降临!整个房间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烛火疯狂摇曳,光影乱舞!

柳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她身后的管家和婆子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噗通噗通跪倒在地,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抖如筛糠。

“王……王爷……”柳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想要解释。

萧景渊却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径首走到那张仅存的、未被之前掌力波及的紫檀木圈椅前,拂衣坐下。动作优雅从容,却带着掌控一切的漠然。他微微抬眸,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终于落在了柳氏脸上。

“柳姨娘,”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比刀锋更冷,“你方才说……本王扣留相府嫡女?”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柳氏的心尖上,“本王,何时扣留过她?”

柳氏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妾……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只是……只是忧心卿儿,想接她回府……”

“忧心?”萧景渊低低地“呵”了一声,那笑声冰冷,毫无温度。他微微侧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在了床榻上闭目忍耐的苏晚卿身上,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本王倒是好奇,一个被‘歹人掳走’、‘死而复生’、‘重伤濒死’的相府嫡女,在柳姨娘口中,是如何变成了……需要担忧‘名声’和‘礼法’的未出阁小姐?”

他的目光重新转回柳氏脸上,那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她每一寸虚伪的表情:“还是说,柳姨娘觉得,本王这王府的医道,比不上相府请来的‘最好的大夫’?本王备下的药材,比不上相府的‘最上等’?”

每一个问题,都如同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柳氏的脸上!她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她终于明白,在这位活阎王面前,她那些所谓的礼法和算计,是多么可笑和脆弱!

萧景渊不再看她。他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漠然。冰冷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管家和婆子,最后落在依旧静立如松的青锋身上。

“人,是在乱葬岗‘捡’的。”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本王心善,不忍见其曝尸荒野,便带回来,请孙老医治。至于她是相府嫡女也好,是路边的乞丐也罢……”他顿了顿,目光再次瞥向床榻,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在本王的‘本金’收回之前,她就得待在这里,活着。”

“本金”二字,被他刻意加重,清晰地传入苏晚卿的耳中,如同冰冷的锁链,再次收紧!

柳氏如遭雷击!最后的希望被彻底碾碎!她看着萧景渊那冰冷的银质面具,看着青锋那如同磐石般的身影,一股绝望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她。她知道,今天,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带走苏晚卿了!再纠缠下去,恐怕连她自己都要搭进去!

“是……是妾身……妾身思女心切,言语无状……冲撞了王爷……”柳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王爷仁心仁术,救下卿儿,妾身……妾身感激不尽!相府上下感激不尽!卿儿……就……就劳烦王爷和孙大夫费心了……”她磕磕巴巴地说完,头也不敢抬,冷汗顺着鬓角流下。

“滚。”萧景渊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不带一丝情绪。

一个字,如同赦令!

柳氏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带着同样魂飞魄散的管家和婆子,跌跌撞撞地冲出听澜院,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萧景渊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落回了床榻上。

苏晚卿依旧闭着眼。但她的身体,在柳氏离去后那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冲击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滔天的恨意和被彻底囚禁的无力感!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更浓重的血腥味。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崩裂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柳氏!苏玉柔!还有……萧景渊!

她像一头被铁链锁住、伤痕累累的困兽,只能在这冰冷的囚笼里,无声地舔舐伤口,积蓄着足以撕碎一切的仇恨与力量!

萧景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愤怒和隐忍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紧抿的、渗出血丝的唇线,看着她那只紧攥着锦被、骨节泛白的手。那根被强行压制、却依旧在无声咆哮的脊梁,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面具下的薄唇,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听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你的好继母,来接你‘回家’了。” 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讽刺。

苏晚卿的身体猛地一僵!紧攥着锦被的手指几乎要嵌入血肉!

萧景渊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垂落,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他走到床榻边,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笼罩。

“可惜,”他俯下身,冰冷的银质面具几乎要贴上她的脸颊,温热的、带着清冽冷香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廓,如同毒蛇的吐信,“你的‘家’,似乎更想要你的命。”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她那只紧攥着、微微颤抖的左手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所以,在本王觉得你这根‘针’还有用之前,就好好待在这笼子里,养好你的伤,磨利你的刺。”

他首起身,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门口。步履从容,如同踏着月光。

“孙老。”冰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老朽在!”孙济仁连忙躬身。

“照看好本王的‘利息’。”萧景渊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是!老朽明白!”孙济仁额头冷汗涔涔。

萧景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毡毯门再次合拢。

听澜院内,只剩下烛火摇曳,死寂无声。

苏晚卿依旧紧攥着锦被,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无法停止颤抖。胸腔里气血翻涌,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她死死咬着牙,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笼子?利息?

好!很好!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攥的拳头。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浅青色的锦被,如同盛开的、绝望而妖异的血花。

她抬起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左手,用尽残存的力气,在身下那冰冷的锦被上,蘸着那温热的血,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写下了两个字:

血 债

字迹歪斜,带着淋漓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地狱归来的索命符咒。

孙济仁看着那两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青锋站在门口,冰冷的眸光扫过那血字,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苏晚卿写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再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额角因隐忍而暴起的青筋,无声地宣告着:这头被困的伤兽,从未放弃过撕碎囚笼的獠牙!血债,必将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