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一,上元节残留的喧嚣彻底褪尽,神京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笼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细碎的雪粒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抽打在巍峨的北静王府朱漆大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然而,王府深处那间名为“听涛轩”的花厅内,却是暖意融融,隔绝了外界的肃杀。
厅内并未张灯结彩,却自有一股低调的奢华。紫檀木雕花落地罩分隔空间,地上铺设着厚厚的波斯羊毛地毯,无声地吸纳着足音。角落鎏金兽首铜炉里燃着名贵的龙涎香,清雅的香气混合着暖炭的热力,氤氲浮动。数张矮几错落摆放,铺陈着时令鲜果、精致茶点,更有几碟难得一见、来自岭南的冰镇荔枝,红艳欲滴。几位身着常服、却气度不凡的官员和清客相公围坐品茗,低声交谈,气氛看似闲适,实则暗流涌动。
主位之上,北静王水溶一身月白云锦常服,外罩玄狐皮里子的鹤氅,更衬得面如冠玉,气度雍容。他手中把玩着一只薄如蛋壳的定窑白瓷茶杯,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厅内诸人,最终落在了下首客位那个靛青身影之上。
史铮。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青棉袍,与满室锦绣格格不入。他安静地坐着,脊背挺首,既无清客相公们的谄媚奉承,也无勋贵子弟的浮躁轻狂。他手中端着一杯清茶,目光沉静地落在杯中微微晃动的碧绿茶汤上,仿佛周遭一切的富贵喧嚣、暗藏机锋的交谈,都与他无关。唯有那偶尔抬起的眼帘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如同深潭下的寒冰,令人心悸。
水溶的指尖在温润的杯壁上轻轻,眼底深处那抹灼热的光芒再次亮起。贾府寿宴上那“二指碎钢刀”的神鬼手段,城外黑松岗“十息斩七匪”的密报,再加上眼前这份渊渟岳峙、不为外物所动的沉凝气度……这个史家庶出的三爷,绝非池中之物!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足够撬动其心防、将其彻底纳入麾下的契机。
“铮三爷,”水溶的声音温润如玉,打破了厅内略显沉闷的气氛,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史铮,“听闻你不仅武艺惊世,于商事一道更是匠心独具。那‘玉蕊凝脂’风靡神京,‘英雄血’亦被薛蟠奉若仙酿。本王倒有些好奇,三爷于这‘柴米油盐’的民生经济,可有高见?” 他看似随意抛出的问题,却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国计民生,为后续的试探铺路。
史铮放下茶杯,抬眼迎上水溶探究的目光,神色平静:“王爷谬赞。史铮不过偶得奇技,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民生经济,乃国本所系,自有朝廷栋梁、户部诸公运筹帷幄,史铮岂敢妄言。”
这番谦逊得体的回答,滴水不漏。但水溶岂是易与之辈?他微微一笑,话锋却如绵里藏针:“三爷过谦了。奇技亦是道。譬如这‘盐’之一字,看似寻常,却是社稷命脉,百姓不可一日或缺。然则我大奉盐政,承袭前朝,以‘煮海为盐’为主,耗费木柴人力无数,盐价居高不下,边远之地常有淡食之苦。户部年年议改,却总因循守旧,难有良策。” 他目光扫过厅中一位须发皆白、穿着绯色官袍的老者,“范老尚书执掌户部多年,对此当深有体会。”
被点名的户部左侍郎范永年(尚书称病未至),抚着花白长须,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与倨傲混杂的神色:“王爷所言甚是。煮盐之法,古己有之,虽耗柴薪,却可提纯杂质,得盐精细,入口无害。海盐?咸腥粗粝,杂质繁多,晒之可得?简首荒谬!非但难以入口,更恐滋生瘴疠,遗祸无穷!此乃祖宗成法,不可轻动!” 他声音洪亮,带着久居高位、不容置疑的权威,目光更是有意无意地瞥向史铮,隐含轻蔑。一个商贾庶子,也配谈盐政?
厅内几位官员也纷纷附和:
“范老所言极是!海盐不可食,此乃常识!”
“煮盐之法虽费,却保万民安康,岂能因小利而废大义?”
“晒盐之说,无稽之谈!恐是某些不通实务之辈的臆想!”
质疑与轻蔑如同无形的潮水涌向史铮。薛蟠坐在另一侧,胖脸涨红,想要替“大哥”辩驳几句,却被薛宝钗一个隐晦的眼神制止。
水溶并未阻止,只是端着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史铮,仿佛在欣赏一场即将开锣的好戏。忠顺亲王派来的使者,一个穿着低调藏青锦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坐在角落阴影里,看似闭目养神,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审视的弧度。
史铮面对这满堂质疑,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澜。他缓缓站起身,对着水溶和范永年微微拱手,声音清晰而平稳,瞬间压下了厅中的杂音:
“范老大人忧国忧民,史铮敬佩。然‘海盐不可食’之说,恕史铮不敢苟同。”
“哦?”范永年花白眉毛一挑,带着明显的挑衅,“黄口小儿,安敢妄议祖宗成法?你有何凭据?”
史铮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如同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凭据有三。”
“其一,海盐粗粝杂质多,乃因煮盐之法,需引海水入浅池,反复蒸煮浓缩,过程中海水与铁锅、柴灰接触,反引入更多杂质,且火候难控,盐粒大小不均,苦涩难咽。此非海盐之过,实乃煮法之弊!”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范永年眉头微皱,想要反驳,史铮却不给他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