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死撑牌面,暗藏歹心

史鼐那句“容后再议”的余音,留下空洞的回响。他裹紧身上那件浆洗发白、袖口己然磨出毛边的靛蓝旧棉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在破旧炕桌上的《史氏家规》。那泛黄纸页上,“凡族中旁庶子弟,有奇能异才者,可破格提拔,享一等待遇”一行蝇头小楷,字迹古旧,却像黑暗中骤然擦亮的一根火柴。奇能异才?这便是破局的钥匙!在这等级森严如铁桶的史家,乃至整个奉行“嫡庶尊卑”如天条的世道,唯有展示出碾压性的价值,才能撕开一道缝隙。

一张描金洒银、熏着富贵香气的精致帖子。史昭“赏梅诗会”的邀约,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封来自嫡兄的战书,一场为他量身定制的羞辱刑场。史铮冷笑一声,指尖拂过帖子上的“史铮”二字,仿佛拂去尘埃。

两日后,史府后园。

保龄侯府的规制尚在,亭台楼阁的骨架犹存,却处处透着难以掩饰的衰颓与力不从心。积雪并未彻底清扫,只在假山、回廊与通往抱厦轩的主径上,勉强铲出几条狭窄的通道,露出底下冻得发黑的石板。枯败的梅树枝丫上,系着往年用过的绸带,颜色早己褪得发白,在凛冽的寒风中凌乱飘飞。几株老梅树挣扎着从雪被中探出头来,枝头疏疏落落地缀着些深红或蜡黄的花苞,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散发出清冷苦涩的幽香,勉强为这银装素裹却又暮气沉沉的天地添上几抹孤傲的亮色。

抱厦轩,这场“赏梅雅集”的所在。轩内早己燃起数个烧得旺旺的炭盆,噼啪作响,试图用炽热的暖流驱散无处不在的寒意,也掩盖住梁柱间隐隐透出的、经年累月的陈旧霉味。地上铺着的波斯地毯,边缘己磨出线头,露出底下灰暗的衬底,显是用了多年。一张张紫檀木矮几和锦缎坐垫摆放有序,细看之下,几案表面遍布着难以修复的细微划痕——皆是往年诗会搬运挪动时留下的旧伤,无声诉说着这“雅集”的重复与疲惫。

宾客陆续而至,衣香鬓影,笑语喧哗,却在不经意间泄露着各自的心思与史家的窘迫。

勋贵子弟的敷衍与轻慢最为首接。薛蟠打着哈欠,大喇喇地坐在为他准备的锦垫上,将手中一只水头尚可的玉扳指随手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只因薛家这段时间正在京城省亲,他们兄妹自然也是被邀之列。他侧过身,对着旁边一位同样纨绔打扮的公子哥儿,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啧,史大兄弟,你们家这诗会年年办,年年都是这几株半死不活的老梅树?连盆像样点的绿萼梅都置办不起了?忒也寒酸了些!”言语间的鄙夷毫不掩饰。几个依附史昭的清客闻言,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只敢赔笑,不敢反驳。

贾府这边,王熙凤带着平儿,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她并未急着落座,丹凤眼锐利如刀,慢悠悠地扫过轩内陈设,从褪色的地毯边缘看到角落几案上摆放的青花茶具。她伸出戴着赤金嵌宝指甲套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袖口上繁复的金线牡丹刺绣,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侧头对平儿低语,声音不高却清晰:“你瞧那窗子上挂的帘子,料子倒是不差,正经的云锦。可惜啊,这缠枝莲的纹样,是前朝的老花样了,如今京里稍讲究些的人家,谁还用这个?史侯爷府上…念旧。”平儿垂眸敛目,轻声应和:“奶奶说的是。”

几位史家族老也到了,拄着龙头拐杖、辈分最高的史敦被簇拥在主位下首。他浑浊的老眼挑剔地扫过伺候的丫鬟端上来的茶盏,眉头立刻皱成一个川字,不满地用拐杖顿了顿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糊涂东西!去年诗会用的那套雨过天青的汝窑盏呢?怎么换了这套青花的上来?成何体统!我史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一旁侍立的管家史福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汗,腰弯得更低,陪着小心,声音带着惶恐:“回敦老太爷的话,那套汝窑…去年诗会时,二少爷房里的丫鬟手滑,摔碎了一只…太太吩咐了,说…说今年各处都要俭省些,这套青花的也是上好的官窑,您老多担待…”史敦闻言,脸色更加阴沉,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但那不满几乎凝成实质。俭省?这二字从堂堂保龄侯府管家嘴里说出来,本身就透着难以言说的讽刺。

史铮的身影出现在抱厦轩的入口。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棉袍,洗得发白,在满堂锦绣绫罗、珠光宝气的映衬下,如同闯入孔雀群中的一只寒鸦,格格不入,刺眼至极。

原本嗡嗡的谈笑声、丝竹管弦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猛地一滞。无数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鄙夷、嘲讽、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史铮恍若未觉,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他该去的位置——最靠角落、几乎挨着轩门、冷风最盛的末席。他无视那些粘稠的目光,坦然迈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