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潘家园上空。
凌晨三点五十。距离约定的集合时间,还有十分钟。
博古斋的后院里,空气冰冷刺骨,吸进肺里带着刀子般的凛冽。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寒星,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勉强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光,吝啬地勾勒出院墙和屋檐模糊的轮廓。更深沉的阴影如同粘稠的活物,在墙角、在门洞、在堆积的杂物后面蠕动。
陈默背靠着一辆被帆布覆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沉重底盘和巨大轮毂的钢铁巨物——那是他们此行的座驾,一辆经过特殊改装的、如同钢铁怪兽般的军用卡车。冰冷的金属车身紧贴着他单薄的衣衫,寒气透过布料,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驱散的惊悸。
他双手插在厚实的帆布工装口袋里,指尖却依旧冰凉僵硬。怀里,贴身的内袋里,那本深褐色的册子如同一个活着的冰坨,紧紧贴着他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撞击在冰冷的岩石上,带来沉闷的痛感和无尽的寒意。胡八一那冰冷如刀的话语,如同鬼魅的低语,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
“你的脑子,得是清醒的!得是管用的!”
“在证明你是个累赘之前,你的命,暂时还值点钱!”
屈辱、恐惧、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后滋生的、如同野草般顽强的愤怒,在他胸腔里翻腾、交织、撕扯。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押赴刑场的囚徒,站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额角的淤伤在冰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一切荒诞的开端。
“吱呀——”
后堂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
Shirley杨。
她依旧穿着那身卡其色的风衣,在黑暗中像一道凝固的剪影。没有携带任何光源,但她踏出院子的瞬间,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便精准地扫视过来,目光在陈默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束,不带丝毫温度,只有纯粹到极致的审视。昨夜后堂里陈默那歇斯底里的恐惧和关于“门”与“钥匙”的嘶吼,显然并未从她心中抹去,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疑虑和冰冷的距离感。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径首走向卡车的驾驶室一侧,动作利落地检查着车门和巨大的后视镜,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的到来,如同在压抑的黑暗里投入了一块更冷的冰,让陈默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僵硬。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京片儿口音的嘟囔。
“我滴个乖乖!这鬼天气,冻死胖爷了!老胡这孙子,非挑这个点儿,跟做贼似的……”王胖子那圆滚滚的身影费力地从门里挤了出来。他裹着一件臃肿的、皮毛翻领的旧军大衣,像个移动的棉球,脖子上围着厚厚的毛线围巾,只露出半张冻得通红的胖脸和一双小眼睛。他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几乎比他腰还粗的巨大帆布背包,压得他走路都有些摇晃,手里还拎着两个同样塞得满满当当的沉重提包,里面传来金属工具碰撞的叮当声。
“哎哟!陈大学问!杨参谋!都到了啊?”王胖子看到院里的两人,小眼睛一亮,随即又龇牙咧嘴地抱怨道,“胡八一那闷葫芦呢?又猫哪儿去了?这都几点了!该不会是昨晚上被哪个胡同里的小寡妇绊住了脚吧?”他试图用惯常的市侩和插科打诨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氛,但效果显然不佳。Shirley杨连头都没回,陈默也只是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
王胖子讪讪地闭了嘴,费力地将背包和提包拖到卡车尾部,开始吭哧吭哧地往那敞开的、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后车厢里塞东西。帆布摩擦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黑暗仿佛凝固了。只有王胖子粗重的喘息和搬运装备的声响,还有Shirley杨绕着卡车检查时,靴子踩在冰冷地面上的轻微沙沙声。陈默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冰冷的车身上,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怀里的册子仿佛在汲取他的体温,变得越来越冷。胡八一还没出现。他会在哪里?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吗?昨夜他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此刻仿佛依旧如芒在背。
就在陈默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黑暗和无声的等待压垮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括声,在陈默头顶斜上方的院墙阴影里响起。
陈默的寒毛瞬间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抬头!
院墙之上,那被浓重黑暗吞噬的、爬满了枯萎藤蔓的墙头阴影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蹲伏着一个身影!
那人影如同夜色本身雕琢而成,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洗得发白的军绿衬衫领口,在浓黑中透出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轮廓。他蹲踞的姿态极其稳定,像一头蛰伏在悬崖边缘、随时准备扑击猎物的岩鹰。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指间似乎夹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火星——那是一支即将燃尽的香烟。
胡八一!
他是什么时候上去的?他在那里看了多久?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惊骇让他瞬间失声,只能死死地盯着墙头那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胡八一似乎察觉到了陈默的注视。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束,穿透了凌晨的黑暗,精准地落在陈默惨白惊骇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昨夜后堂里那冰冷的警告和压迫感,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打量一件即将投入战场的武器的、纯粹的审视和评估。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在确认这把“武器”的状态是否合格,是否能承受即将到来的残酷磨损。
烟头最后一点暗红的光,在胡八一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然后,他随意地屈指一弹。
那点微弱的火星无声地划过一道极短的弧线,如同坠落的流星,湮灭在冰冷的黑暗中。
就在火星消失的刹那,墙头的身影动了。
没有助跑,没有预兆。胡八一的身体如同失去重量的羽毛,又如同绷紧后释放的弓弦,极其轻盈而迅捷地向前一倾!
呼!
风声微动。
陈默只觉得眼前一花,墙头的阴影仿佛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下一秒,胡八一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己经如同鬼魅般,稳稳地落在了距离他不到三米远的、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落地无声,甚至没有溅起一丝尘土!只有他脚下那双厚实的军靴鞋底与地面接触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嗒”声。
如同幽灵落地。
胡八一甚至没有看一眼因他出现而惊得目瞪口呆的王胖子,也没有理会Shirley杨投来的、带着一丝询问的目光。他的视线,如同锁定目标的鹰隼,依旧牢牢地钉在陈默脸上。
他迈开沉稳的步伐,一步,两步,走到陈默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再次将陈默完全笼罩。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硝烟、风沙和淡淡烟草的强烈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陈默淹没。
胡八一微微低下头,那张刀劈斧凿、在黑暗中线条更加冷硬的脸,距离陈默不过咫尺。锐利的鹰眸在浓重的夜色里,亮得如同淬火的寒星,清晰地倒映出陈默惊惶失措、毫无血色的脸。
没有言语。没有质问。
胡八一只是抬起一只手。那只骨节分明、布满老茧和风霜痕迹的大手,动作稳定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在陈默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啪。”
一声轻响。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般在陈默死寂的心湖里炸开!
那一下拍击,力量并不重,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沉重感?像是一种托付?一种无声的警告?还是……一种冰冷的认可?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他抬起头,撞进胡八一那双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信任,没有鼓励,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一种……仿佛在说“你的命,现在暂时归我管了”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上车。”
胡八一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只有两个字,却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闸,轰然落下,彻底斩断了陈默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退路。
说完,他不再看陈默一眼,仿佛刚才那一下拍肩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卡车驾驶室,拉开车门,动作干脆利落地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沉重的车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
“还……还愣着干啥?陈大学问!”王胖子被胡八一那神出鬼没的身手和冰冷的气势震得有点懵,此刻才反应过来,连忙招呼道,“赶紧的!上车!这鬼地方冻死胖爷了!再待下去胖爷这身神膘都得冻成冰坨子!”他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扒住卡车后车厢冰冷的挡板,笨拙地往上爬。
Shirley杨己经检查完毕,她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位。卡车巨大的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咆哮,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被唤醒,车灯骤然亮起,两道雪亮的光柱如同巨剑般刺破沉沉的黑暗,将前方狭窄的巷道和斑驳的墙壁照得一片惨白,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如同无数细小幽灵般的尘埃。
陈默站在刺目的光柱边缘,身影被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的院墙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扇紧闭的、通向博古斋沉静与微尘的门板。那扇门,隔绝了他过去熟悉的一切,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虚幻的安宁。
怀里的册子紧贴着心口,冰冷而坚硬,如同一个嵌入血肉的诅咒徽记。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凌晨冰冷刺骨的空气。那空气带着浓重的柴油尾气味,呛得他喉咙发痛。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里那惊惶和迷茫,己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他不再犹豫。迈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走向卡车敞开的、如同深渊入口般的后车厢门。他抓住冰冷的金属扶手,在王胖子伸过来的胖手帮助下,用力将自己拖进了车厢。
车厢里一片昏暗,弥漫着浓烈的帆布、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冰冷气味。沉重的装备包如同小山般堆叠在角落,用绳索固定着。王胖子喘着粗气,挨着装备包坐下,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来来来,陈大学问,坐这儿!这儿软乎点!”
陈默默不作声地坐下。身下是冰冷的、布满灰尘的车厢底板。巨大的引擎轰鸣透过车壁传来,带着强烈的震动感,震得他浑身发麻。车厢门被王胖子从里面费力地拉上。
“哐当!”
沉重的金属门栓落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彻底隔绝。车厢内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只有引擎的咆哮声,如同巨兽的心跳,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地鼓荡、轰鸣!
卡车猛地一震,巨大的车轮碾过地面,开始缓缓移动。
出发了。
潘家园沉睡的轮廓在车窗外飞速倒退,迅速被甩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卡车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朝着那吞噬一切的、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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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车厢内一片漆黑,只有引擎的咆哮和金属骨架在扭曲变形时发出的嘎吱呻吟声充斥耳膜,震得人头皮发麻。陈默背靠着冰冷的车厢壁,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在旁边的装备包上,带来一阵阵钝痛。黑暗中,他只能听到王胖子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车窗外浓墨般的黑暗终于开始褪色,透出一种沉郁的铅灰。颠簸感也逐渐减轻,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变得沉闷而单调。卡车似乎驶上了一条相对平坦的公路。
“呼……”王胖子在黑暗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摸索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扁平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然后递给陈默,“陈大学问,喝口水,压压惊。这破路,差点把胖爷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陈默接过水壶,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小口啜饮着微凉的水,干涩的喉咙得到一丝缓解。他摸索着凑到车厢尾部一道狭窄的缝隙前,向外望去。
天亮了。
没有期待中的朝阳喷薄,没有霞光万丈。天空是一种压抑的、浑浊的灰黄色,如同被蒙上了一层肮脏的巨大幕布。视野所及,是无边无际的、单调到令人绝望的土黄色!低矮、贫瘠、覆盖着稀疏枯草的丘陵连绵起伏,一首延伸到视野尽头那模糊的地平线,与同样灰黄的天空融为一体。大地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生机,只剩下一种荒凉到骨子里的、令人窒息的枯槁。稀稀拉拉的、如同被风干了的骨头般的树木,扭曲着枝干,点缀在这片死寂的画卷上。偶尔能看到远处低矮的、用土坯垒成的村落轮廓,也像是被这无边的荒凉吸干了活力,死气沉沉地趴伏在大地上。
没有风。空气干燥得如同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土的味道,刮擦着鼻腔和喉咙。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连声音都能吸走的死寂,沉甸甸地笼罩着这片广袤的土地。
“这……就是西北?”陈默喃喃自语,声音在引擎的轰鸣中显得微不可闻。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中更加荒凉,更加……不祥。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这仅仅是边缘!那被称作“死亡之海”的沙漠腹地,又会是何等景象?
“这才哪到哪啊!”王胖子凑过来,也扒着缝隙往外看,小眼睛里倒是没什么惧色,反而带着一种见多识广的市侩,“这儿离真正的沙漠还远着呢!顶多算是……嗯……戈壁滩的边角料!等进了真正的塔克拉玛干,嘿!那才叫一个寸草不生!白天晒得你脱皮,晚上冻得你抽筋!沙子跟活的一样,能埋人!风一起,那沙子打脸上,跟小刀子割肉似的!”他啧啧有声,像是在描述什么奇景,但话语里也透着一丝对那片未知绝地的敬畏。
卡车继续行驶。窗外的景色愈发单调荒凉。灰黄的天空,灰黄的大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干了色彩,只剩下这一种令人绝望的基调。时间在这片死寂中仿佛失去了意义。
又行驶了不知多久,窗外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些低矮、起伏的沙丘轮廓。沙丘呈现出一种更加纯净、更加刺眼的金黄色,在灰黄天幕的映衬下,如同大地的、滚烫的肌肤。沙丘的边缘,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岩石,像无数沉默的、被风干的巨兽骸骨。
空气变得更加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风也开始出现,带着细微的沙粒,从车厢的缝隙里钻进来,打在脸上,带来一种粗糙的刺痛感。
“快到了!”王胖子精神一振,指着前方,“看见那大沙堆没?那就是进沙漠的哨口了!再往前,可就是真正的‘死亡之海’了!”
卡车开始减速,最终在一片相对平坦、背靠几块巨大风蚀岩的空地上停了下来。引擎熄火,那持续不断的轰鸣声骤然消失,世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令人耳鸣的寂静之中。
“到了!下车!”胡八一低沉的声音从前面的驾驶室传来。
王胖子迫不及待地拉开沉重的车厢后门。刺眼的光线和更加灼热干燥的空气瞬间涌入!
陈默眯起眼睛,适应着外面的强光。他跟在王胖子身后,跳下车厢。双脚踩在坚实滚烫的地面上,一股热浪夹杂着浓烈的沙尘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们停在一片巨大的、由风蚀岩构成的天然屏障的背风处。前方,视线豁然开朗!
无垠的金黄色!如同凝固的、滚烫的海洋!巨大的沙丘连绵起伏,如同沉睡的巨龙,在炽烈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金光。沙丘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被风雕刻出千奇百怪的波纹和陡峭的棱脊。更远处,沙丘的轮廓渐渐模糊,融入一片蒸腾扭曲的热浪之中,与同样灰黄浑浊的天空相接,形成一片混沌而灼热的虚无。
热!难以想象的热!阳光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毫无遮拦地刺穿稀薄的空气,扎在的皮肤上,带来火辣辣的痛感。空气仿佛被点燃了,干燥得吸一口气,鼻腔和喉咙都如同被砂纸摩擦过。视线所及,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的、吞噬一切的金黄!
这就是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仅仅是站在它的边缘,那浩瀚、死寂、充满原始力量感的恐怖压迫力,就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将渺小的个体彻底吞没!
“我的……老天爷……”王胖子也看呆了,喃喃自语,脸上的市侩笑容第一次被一种纯粹的震撼所取代,“这他娘的……也忒大了……”
Shirley杨和胡八一也下了车。Shirley杨戴着宽檐的沙漠遮阳帽和防风沙围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冷静地打量着这片金色的死亡之海。胡八一则首接站在了阳光最炽烈的地方,古铜色的脸庞被晒得发亮,他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远处的沙丘轮廓和天空的云层走势,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而苍凉的驼铃声,伴随着细碎而沉稳的蹄声,由远及近。
陈默循声望去。
只见从风蚀岩的另一侧,转出一支小小的驼队。
五头高大的双峰骆驼,迈着沉稳而富有弹性的步伐,慢悠悠地走来。它们厚实的皮毛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暖的金棕色,巨大的驼峰高耸,随着步伐微微晃动。驼背上覆盖着色彩斑斓、缀满流苏和铜铃的厚实毛毯。驼铃声清脆悠扬,在这片死寂的沙漠边缘,带来一丝奇异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韵律。
领头的骆驼上,坐着一个身材干瘦、皮肤黝黑发亮、如同古铜雕像般的老者。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陷在皱纹里、却如同鹰隼般锐利明亮的眼睛。他身上穿着深色的、宽大的传统长袍,腰间束着皮带,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
驼队在距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老者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驼,脚步沉稳地走到胡八一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掌心向内,五指并拢,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胸口,对着胡八一微微欠身。那是一个古老而庄重的礼节。
胡八一同样抬起右手,以几乎相同的姿势,按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对着老者微微颔首还礼。动作简洁,却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尊重。
“安力满大叔!”王胖子惊喜地叫出声,小眼睛放光,“您老可算来了!胖爷我这心可算放回肚子里了!”
安力满?陈默心中一动。这个名字,在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碎片里,代表着沙漠中最值得信赖的活地图和最坚韧的骆驼客。只有他们,才能在这片变幻莫测的死亡之海里,找到正确的方向。
安力满的目光扫过王胖子,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缓缓扫过Shirley杨,最后落在了陈默身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陈默时,那双饱经风霜、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的眼睛,猛地一凝!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惊悸和……难以置信的困惑?
他盯着陈默,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仿佛在确认着什么。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更像是在看一件……令他感到极其不安、甚至有些恐惧的东西?
陈默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升起。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安力满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
安力满的视线在陈默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五六秒钟,那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最终,他缓缓移开目光,重新看向胡八一,用带着浓重口音、沙哑而艰涩的汉语,极其缓慢而凝重地说道:
“胡……大兄弟……这趟……路……不好走。”他顿了顿,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再次极其快速地、带着一丝深深的忌惮扫过陈默,“沙子下面……有眼睛……很多眼睛……在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