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欣约定的见面地点是城郊一家老式茶馆。程昱站在茶馆门口,手指无意识地着口袋里那张生母照片。三天过去了,他几乎每晚都梦见照片上那个温柔微笑的女子,醒来时枕边总是湿的。
"紧张?"阮软轻轻握住他的手。
程昱点点头,喉咙发紧。三十二年来,他第一次要见到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周玉华从未给过他母爱,而现在,他即将面对生母的妹妹,那个可能带着苏雨晴影子的人。
茶馆里光线昏暗,木质桌椅散发着淡淡的茶香。最里面的角落坐着一位中年女子,穿着素雅的米色套装,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当程昱走近时,女子抬起头,他顿时屏住了呼吸——那双眼睛,和他梦中的生母一模一样。
"程昱?"苏雨欣站起来,声音微微发抖,"我是...你姨妈。"
程昱僵在原地,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应。是该握手?拥抱?还是...阮软适时地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机械地伸出手:"您好。"
苏雨欣的手温暖而柔软,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她仔细端详着程昱的脸,眼中渐渐盈满泪水:"你和她真像...特别是眼睛和下巴。"
三人落座后,苏雨欣从包里拿出一个老式相册,封面己经有些褪色:"我想你应该想看看这些。"
程昱接过相册,手指微微发抖。翻开第一页,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结婚照,年轻时的苏雨晴穿着简约的白色连衣裙,站在一个英俊的男子身边——那是程建国,比程昱记忆中年轻许多,笑得灿烂而真诚。
"这是你父母结婚当天。"苏雨欣轻声说,"虽然当时姐姐己经怀孕三个月,但他们坚持要给孩子一个合法的家庭。"
程昱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生母的脸。她笑得那么幸福,眼中盛满对未来的期待。与他记忆中周玉华永远算计、冷酷的眼神截然不同。
"她...是什么样的人?"程昱艰难地问出这个简单却沉重的问题。
苏雨欣的眼中闪过温柔的光芒:"雨晴是我见过最善良、最聪明的人。她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专攻钢琴,但对数学也有惊人天赋。"她翻到相册后面一页,指着苏雨晴站在黑板前的照片,"看,这是她在大学教书时的照片。她开发了一套音乐与数学结合的创新教学法,很受学生欢迎。"
程昱惊讶地看着那张照片。黑板上写满了复杂的数学公式,而生母正指着其中一个,回头对镜头微笑。那种智慧与温柔并存的气质,让他心头一热。
"爸爸从没提过这些。"他喃喃道。
苏雨欣的表情变得复杂:"建国哥很保护她的记忆。周玉华...她不允许任何关于雨晴的讨论。"她犹豫了一下,"其实,程氏集团最早的核心技术,就源自你母亲的音乐算法理论。"
"什么?"程昱震惊地抬头,"但公司是做金融软件的!"
"正是。"苏雨欣点头,"你母亲发现音乐中的数学模式可以应用于金融市场的波动预测。她把初步理论给了建国哥,他将其发展成了程氏集团的第一个专利。"她的声音低沉下来,"这也是为什么周玉华一定要除掉她...不仅是为了得到建国哥,还有那个价值连城的算法。"
阮软轻轻握住程昱的手,感受到他全身的颤抖。这些信息太过震撼——他以为继承自周玉华的商业帝国,实则源自生母的智慧。
相册一页页翻过,程昱看到了生母怀孕时的照片、婴儿时的自己被她抱在怀中的画面、一家三口在公园野餐的温馨时刻...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把刀,剜着他心中那个从未愈合的伤口——他本可以拥有这样的母爱,这样的家庭。
"最后这张..."苏雨欣的声音突然哽咽,"是雨晴遇害前一天拍的。"
照片上的苏雨晴站在婴儿床旁,低头看着熟睡的婴儿,脸上是纯粹的母爱光辉。程昱突然认出了那个婴儿床——它现在还在程家老宅的储藏室里,他曾以为那是周玉华为他准备的。
"她怎么...死的?"程昱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
苏雨欣深吸一口气:"官方记录是车祸。但那天早上,我偶然听到周玉华在电话里说'今天就会处理掉那个障碍'。"她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我想警告姐姐,但她己经出门了...两小时后,警察通知我们去认尸。"
阮软倒吸一口冷气。程昱的脸色变得惨白,手中的茶杯差点打翻。
"有...证据吗?"他声音嘶哑。
苏雨欣摇头:"周玉华做得太干净了。但车祸发生前,有人看到陈副市长的车在附近出现。"她苦笑,"建国哥后来暗中调查,发现刹车线被人为剪断,但警方报告却写成'机械故障'。"
程昱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发白。阮软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传递着无言的支持。
"你父亲知道真相后几乎崩溃。"苏雨欣继续道,"但他不能轻举妄动,因为周玉华威胁要伤害你。"她的眼中闪过泪光,"为了保护你,他不得不娶那个杀人凶手,让她成为你的'母亲'..."
程昱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踉跄地走到窗边,背对两人,肩膀剧烈起伏。阮软想跟过去,苏雨欣轻轻拉住她,摇了摇头。
"给他点空间。"苏雨欣低声道,"这些真相太沉重了。"
窗外,阳光明媚,几个孩子在草地上追逐玩耍,笑声隐约传来。程昱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有过那样的童年。周玉华的虐待、父亲的隐忍、生母的惨死...这一切像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程昱转身,看到阮软担忧的眼神。
"我们回家吧。"她轻声说。
程昱点点头,勉强对苏雨欣道别:"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需要时间消化..."
苏雨欣理解地点头:"当然。这里有我的联系方式,随时可以找我。"她犹豫了一下,突然上前轻轻拥抱了程昱,"你母亲会为你骄傲的,孩子。无论周玉华对你做了什么,都没能摧毁你的善良和勇气。"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程昱浑身僵硬,但很快,一种奇怪的温暖从心底升起。他小心翼翼地回抱了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女人,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就像相册里生母常用的那种香水。
回程的出租车上,程昱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着阮软的手,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阮软知道他在消化那些惊人的信息,便也不打扰他。
公寓楼下,一个意外的身影正在等候——张董事长。老人看到他们,严肃的面容稍微放松:"正好,我有事找你们。"
三人上楼后,张董事长首奔主题:"两件事。第一,程氏集团董事会决定由你接任董事长,明天十点开会宣布。"他看向程昱,"第二,林薇查到程皓的更多信息,情况比想象的复杂。"
程昱勉强集中精神:"什么信息?"
"程皓不是周玉华亲生的。"张董事长沉声道,"是他和陈志明从孤儿院收养的孩子,用来替代你。"
阮软惊讶地瞪大眼睛:"替代?"
"周玉华一首想要一个'完美儿子'。"张董事长解释道,"当她发现你越来越像建国,无法完全控制时,就物色了程皓。那孩子从小被灌输你是他敌人的思想,现在被控制在瑞士一所封闭学校。"
程昱的胃部一阵绞痛。又一个被周玉华扭曲的人生,而且某种程度上,是他的"替身"。
"我们必须找到他。"程昱下定决心,"如果他也被周玉华虐待..."
张董事长点头:"林薇己经联系了瑞士的朋友。但眼下更重要的是公司重组。周玉华留下的烂摊子不小,明天董事会你需要提出具体方案。"
程昱揉了揉太阳穴。在得知生母惨死、自己身世之谜后,商业问题显得如此遥远,但他知道这是责任所在。
"我会准备好的。"他勉强应道。
送走张董事长后,阮软发现程昱的脸色异常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不舒服?"她担忧地摸上他的额头,触手滚烫。
程昱摇摇头,却突然弯下腰,剧烈干呕起来。阮软连忙扶他到卫生间,等他吐完,又拿来湿毛巾擦拭他汗湿的脸。
"我去叫医生。"她坚决地说。
程昱想拒绝,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仿佛终于承受不住连日来的情绪冲击,彻底罢工。
阮软拨通了张董事长推荐的私人医生。一小时后,一位中年女医生提着医药箱进门,简单检查后诊断为"急性应激反应伴轻度高热"。
"身体对极端压力的反应。"医生给程昱打了一针镇静剂,"他需要充分休息和心理疏导。明天绝对不要去上班。"
程昱在药物作用下很快昏睡过去。阮软送走医生后,坐在床边看着丈夫不安的睡颜。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仍然紧锁,偶尔发出痛苦的呓语。
阮软轻轻抚摸他的脸,想起苏雨欣给她的一个电话号码——程父生前为程昱安排的心理医生,专门治疗童年创伤的专家。她悄悄走到阳台,拨通了那个号码。
第二天早晨,程昱在高烧退去后醒来,发现阮软和一位陌生男子坐在客厅里。男子约五十岁,穿着休闲西装,眼神温和却洞察一切。
"程先生,我是陈明远医生。"男子自我介绍道,"您父亲二十年前委托我,在您需要时提供心理支持。"
程昱警觉地看向阮软,她解释道:"昨晚你高烧不退,医生说这是长期压抑的情绪爆发。我觉得你需要专业帮助。"
程昱本能地想拒绝——周玉华从小教育他"只有弱者才需要心理医生"。但生母温柔的笑容突然浮现在脑海,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陈医生很专业,没有急于挖掘创伤,而是先建立信任。他让程昱描述昨晚的身体反应,然后解释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典型症状。
"你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童年。"陈医生温和地说,"虐待、忽视、情感操控...这些都会在大脑和身体留下印记。"
程昱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着沙发扶手。
"你愿意谈谈周玉华是怎么对待你的吗?"陈医生问,"从最轻微的开始。"
最轻微的?程昱苦笑。在周玉华那里,没有"轻微"的虐待。但他还是尝试回忆:"她...喜欢控制我的一切。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学什么专业..."
随着谈话深入,程昱逐渐放松,开始讲述那些从未对人言说的记忆:被关在地下室三天不给饭吃;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被皮带抽打;十五岁那年偷偷参加学校郊游,回来后被迫跪在碎玻璃上...
阮软在一旁听得泪流满面。她知道程昱受过苦,但亲耳听到这些细节还是让她心如刀绞。
陈医生专业地记录着,偶尔插入引导性问题。两小时后,他给出了初步诊断:"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伴随抑郁和焦虑症状。康复需要时间和专业治疗,但前景很好。"
程昱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情绪宣泄后的空虚感占据心头。阮软送走陈医生后,回来发现他正盯着生母的照片发呆。
"后悔知道这些吗?"她轻声问。
程昱摇摇头:"痛苦,但不后悔。知道真相总比活在谎言中好。"他抬头看向阮软,"只是...我现在不知道该恨谁。周玉华己经死了,陈副市长在监狱...我的愤怒无处安放。"
阮软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也许你不需要恨任何人。愤怒只会消耗你自己。重要的是现在——你有机会重新认识自己,建立真正想要的生活。"
程昱看着她真诚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有多么强大的内心。在经历了那么多虐待后,她依然能保持善良和希望。
"我想见程皓。"他突然说,"如果他也是受害者..."
阮软点点头:"等你好些了,我们一起去瑞士找他。"
程昱感激地握紧她的手。窗外,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就像他的人生,在漫长的黑暗后,终于开始透进一丝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