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污秽 苏二两 23824 字 2025-05-22 17:06

天色转晚,地平线只剩余光。

周若安立于窗前,身后的微光在身前拢了一片阴影,年轻的面容埋在其中,窥不见神色。

周哲话落后,室内静了一瞬,直到打火机点燃了香烟,昏暗的室内多出一个红点,周若安的声音才悠悠荡荡地裹在烟雾中。阿团睡不醒

“谣言?”他往周太太最钟爱的花盆中弹了弹烟灰,“上下嘴皮一碰,任何事情都能颠倒是非,我们三房现在蒸蒸日上,自然有人眼热妒忌,而挑拨我们父兄的关系是瓦解我们三房最快的途径,哥哥们要是跟着他们的节奏走,真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坐在主位上,从始至终都未吭声的周景韬眉毛一跳,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烫,害得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周彬一哼:“周若安,别拿什么家族内斗打掩护,你还配不上那么高级的玩法。”翘着二郎腿的男人摇晃着脚尖,底气十足,“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谣言,那我们就见见这个给你‘造谣’的人吧。”

周彬下巴一扬,就有人啪的一声拍开了墙壁开关,别墅内灯光大盛,一切无所遁形。

周若安迅速隐去了眼中的慌乱,单手夹烟,稳住了声线:“既然人都来了,那就见见吧。”

话音刚落,通往餐厅的雕花木门就被人从另一侧缓缓推开,一只皮鞋率先踏入,门板逐渐大开,傅春深走入众人视线。

他生得高大,将身后的人挡得七七八八,只露出轮廓和衣角,倒也能猜出个大概,矮个子,微胖,衣着朴素。

行至客厅,傅春深微一侧身,那人终于亮相。

圆润黝黑的脸一露,周若安眼肌蓦地收紧,竟是他在城中村的邻居,王招娣。

“王婶?”周若安蹙眉轻语。

“……小周。”妇人看到周若安,眼神有些躲避,下意识又猫回了傅春深的身后,却让男人推了出来,站在大厅的中央,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王招娣……周若安在心里将这人快速过了一遍,单亲妈妈,啰嗦嘴碎,偶尔贪一些小便宜,在城中村那个地界儿算不得什么伥鬼、恶人。

傅春深口齿清晰,有一把腔圆字正的好嗓子,如今他淡声道:“王女士,说说吧。”

女人瑟缩了一下,弓肩塌背将自己团了起来:“从哪……从哪儿开始说?”

傅春深踱着步子从容走近,轻轻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将向来冷肃的声音放得柔软:“就说你前几天和我说过的那些话,四少的室友张瑾,以及来看张瑾的那个女人都说了什么?”

周若安猛然垂下眼睫,将震惊的目光迅速隐于眼底,手指急搓了几下硬币,却依旧稳不下心神。

王招娣与周若安曾经同住在一栋筒子楼,楼房是六十年代产物,这屋的门临着那屋的窗,一层挤着二十几户,早上出门得打三五十声招呼,一天刚刚开始,嗓子就累得劈叉下岗了。

王招娣住在周若安的隔壁,她又是个话多的,极有可能见过张瑾的妈妈,两人私下有没有过接触,说没说过什么话,周若安全然不知。

而此时,妇人也在打量站在窗边的周若安,周家老宅的灯光可以用辉煌来形容,周若安今日签约,又特意打扮捯饬过,窄眼薄唇,俊美得咄咄逼人,与在城中村当骗子时简直天壤之别。

通身气派的周若安让妇人更加打怵,她错开目光直愣愣地瞅着地面,开口回答:“那天,我刚下工,就看见那个女的在楼下鬼鬼祟祟地往楼上看,我过去搭了个话茬,问她找谁,没想到她说……”

话音微微一断,没等续上,就被周若安截断了:“王婶儿,有什么你就说什么,早点说完早点回去,思涵妹妹还在家等你呢。”

听到女儿的名字从周若安的嘴里说出,像是骤然按下了妇人的开关键,一直无处安放的目光忽然融进了一丝愧疚,她重新看向周若安,盯着他唇旁浅浅的笑容,慢慢咽下了即将脱口的后话。

站在面前的的周若安矜贵气派,可此时妇人眼中看到的却是两年前毒辣日头下的那个青年,更加年轻飞扬的一张脸,压着淡淡的不耐烦,连续两个月都随行在自己女儿身后,接送她上学或者放学。

那年王招娣的女儿十四,窜了个子,更加窈窕,也惹人觊觎。

城中村没几个好货,女儿屡受骚扰,有人甚至把她往背巷里拽。

那日恰巧周若安路过,走过去又退回来,往巷子里瞅了一眼。

脚边滚来一颗足球,不远处托着鼻涕的男孩让他踢回去,周若安一脚卷起球,却砸进了巷子,然后靠着墙对哭哭啼啼的女孩说:“怎么没等我接你就自己回家了?”

后来周若安总去接送女孩,但也不是免费的,那时他刚刚学会抽烟,正是爱装逼的时候,便叼着烟对女孩说:“我不做亏本的买卖,以后让你妈一天给我五块钱,没钱,接送免谈。”

再后来,蔺逸嫌周若安接送女孩耽误时间,便将打过女孩主意的人都揍了一遍,至此,女孩外出再无人骚扰,平平安安直到现在。

这事儿王招娣一直记着,因而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被猪油蒙了心的,直到自己账户的余额多了十万,妇人才一掐大腿里子,跟着傅春深走进了周家的别墅。

良心抵不过真金白银,妇人再次避开了周若安的目光,面有愧色地小声说道:“小周和小张住我隔壁,有个女的每隔三个月就会偷偷摸摸地来敲他们的门,这俩孩子都不待见她,没一个对她有好脸色,后来……”

像是老式的录音机卡了磁带,王招娣的话音又卡在了“后来”上。她的手机响了,单音节的铃声调到了最大音量,聒噪刺耳,扰得人烦躁。

周若安咬着烟,慢慢悠悠地建议:“王婶要不先听电话,话放在肚子里别人偷不走,一会儿慢慢说。”

王招弟向傅春深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掏出手机按亮了黑白屏幕,老人机来电提示的字体很大,两个字便占据了整个屏幕,囡囡。

打来电话的正是周若安曾经护送了多日女孩儿。

王招娣微微蹙眉,背身接通了电话,手掌拢在唇边轻声问:“囡囡,现在是上晚自习的时间,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女孩在电话里挺高兴,声音扬着:“蔺逸哥哥在学校附近办事,顺道来给我送了很多好吃的,同学们都羡慕坏了。对了,马上就要放学了,一会儿我坐蔺逸哥哥的车回家,他让我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一声。”

“蔺……”

“我和你妈妈说句话。”电话中忽然插入低沉的男音,刀子一样,切断了母女之间的柔软。

“别出声,我说你听着。”男人似乎走远了几步,在削弱了几成的喧嚣中,平静地说道,“听出我是谁了吧?蔺逸,你们也叫我蔺鬼。王招娣,今天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周若安能将你女儿从平三胡同救出来,我也能再将她推回去,至于该怎么做,你自己考虑清楚。”

电话切线,听筒中空无一声,王招娣却一直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像被人施了什么定身术,甚至连睫毛都纹丝不动。

周哲等得不耐烦,手中的菩提子轻轻一撞,傅春深就懂了主子的意思。他唤了一声王招娣,女人轻抖了一下,终于从静默中回神,放下电话,垂头看地。

“可以接着说了吗?”傅春深提示。

“可以可以。”电话被紧紧握在手里,王招娣一板一眼的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两个孩子都不待见那个女人,没一个给他好脸的,后来……小周进城找到了那个不是人的亲爹,我才知道那女的原来是小周的亲妈。”

“不是人的亲爹”如今正坐在沙发的正中央,脸色一窘,难看极了。

连周太太的面色也连带着不好看,老公出去偷吃,私生了孽障,还被下九流骂到面前来,这对于正头太太来说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三小姐悄悄勾起唇角,拨龙眼的动作又轻快了不少。

傅春深向来表情单一,如今却眉头深皱:“胡说什么呢王女士,你两天前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王招娣身子一僵,继而满面苦涩:“你天天来找我聊天,有的没的都聊一遍,我哪记得我还和你说过什么?”

“你说那个女的是来找张瑾的,你曾经听她说让张瑾原谅她。”

“我没说过。”王招娣否认,“你怎么乱改词儿呢。”

傅春深面色已急,他个子高,几乎威压着女人:“我不会听错,而且我向你反复求证过。”

靠窗而立的周若安直起身体,慢慢走到两人身边,手臂搭上女人的肩头,如同保护。

他微微沉身,看向王招娣,温和地问道:“王婶是不是说了什么话让傅秘书误会了?我那时怨恨我妈,不愿见她,她就常常通过张瑾给我带话,你当时听到的那句‘原谅她’,会不会是她让张瑾带给我的?”

“对对对。”女人不住地点头,“就是这么回事儿。”

她看向傅春深,“我前几天就是这么和你说的,是你听错误会了。”

“怎么可能?”傅春深看了一眼不断拨弄佛珠的周哲,那张以温和著称的脸上如今已经一片阴鸷。

回视女人,傅秘忽然肃厉,“王女士,你为什么要改口?是不是受到了什么人的威胁?”

“我没有!”王招娣抱紧双臂,夸张地摇了一下头,“我说的都是事实,你的钱,哦对你的钱我也会退给你,你教我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谎话。”

“钱?”周若安冷笑,问妇人,“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十万。”

周若安摘了烟笑得无声:“十万,你们想把我赶出周家,却连大钱都不舍得花。”

他慢慢走到众人面前,直接将手中的烟蒂按在了十几万的金丝楠木茶几上:“想让我离开周家,直说就好,何必闹得这么不体面,两方都没脸。”

在这栋别墅中,周若安装痴扮傻、插科打诨,多以小丑的形象出现,现在却脊背如刃,轩昂整齐地披靡而立,他慢条斯理地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电话接通后叫出了让全场皆惊的名字。

“冉明叔叔,我个人提出卸任晶硅电子厂总经理一职,看在您的面子上,邵晨峰那边我会继续对接,至于他今后能不能履行合同,会不会毁约,就看盛凯的造化了,毕竟有的是企业愿意替他出违约金。”

“周若安。”周彬气得咬牙切齿,“你以为盛凯离了你就会倒闭吗?”

“倒闭不至于。”周若安切断电话转身向外走,脊背锋利比直、背影孤傲,“但三房就只能吃斋念佛了。”

周哲手中的菩提子骤然停拨,在滔天的怒意下,嘴里的素心经终究是没念下去。

别墅豪华,连鞋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都格外清脆,周若安背身而行时,周景韬的电话响了。

那个整晚都沉默不语的男人迅速接通,叫了声:“董事长。”

电话很短,片刻之后便被对面切断,周景韬拿着电话沉默了一会儿,在周若安的手搭上了门把时,陡然抬起那双浑浊的老眼,唤了一声:“若安,你等等。”

周景韬从未这样亲切地叫过周若安,如今不但叫了,还主动走过去,拦住将要出门的青年,温声道:“我是一直相信你的,但谣言伤人,总要加以证实,才能还你清白。”

周若安拂去肩上那只手,面色淡然地说道:“用羞辱换来的清白我宁可不要。”

“小安。”周景韬又换了称呼,他扣住了周若安的手腕,强势挽留,“傅秘书可能是记恨上次的事情,鬼迷心窍想要害你,我会将他开除出盛凯的。”

周若安不为所动,腕子向下一挣。

“周彬、周哲受人蛊惑,不辨是非,我让他们给你道歉。”周景韬凑近了一步,语中都是一个父亲的无奈与恳切,“我也给你道个歉,我不应该用这种方式还你清白,人老了难免糊涂,小安就原谅我一次好吗?”

听到了周景韬的道歉,周若安目有震惊,他缓缓垂下眸子,表情悲伤又沉痛。

面上功夫了得,心中却在计数,从十倒数至一,他才抬眼,回握了周景韬的那只手。

三房的家主松了一口气,反身将人带回别墅,拉着周若安坐在自己身旁,脸色一沉,又是一通威仪。

“傅春深串通他人诬陷公司领导,予以开除,永不录用。”周景韬端茶自饮,问此时客厅中站着的唯一男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傅春深看了一眼周哲,见对方闭目养神,口中喃喃着佛经,并无帮腔的意思。

收回目光,他脸色如常,沉声道:“没有。”

周景韬点点头,稍稍放缓了语气:“还有你们两个做哥哥的没有调查清楚就兴师问罪,虽然出发点可能是好的,但是方式方法错得离谱,现在就给小安道个歉,握手言和吧。”

周彬刚要叫嚣,周哲却睁开假寐的眼睛,笑着起身,他看向周若安,满眼都是歉意:“抱歉四弟,二哥关心则乱,让你受委屈了,我这有块玉牌,是高僧开过光的,你若是不嫌弃,就当二哥给你赔罪了。”

玉牌通体雪白,一看就价值不菲,周若安不接,身旁的周景韬一把抢了过来,塞进他的怀里:“拿着,这是宋朝的东西。”

随后点了点桌子:“到你了周彬。”

周彬磨了会儿牙,才倨傲地开口:“对不住。”

周景韬的手指在被烫了一个烟洞的桌上又敲了敲。

周彬低低草了一声,摘下了腕上的手表,顺着桌面滑到了周若安的面前:“江诗丹顿典藏款,有价无市,买都买不到。”

周若安看着桌上的那只名表,脊背向后一沉,交叠了双腿,声音淡得像末等茶叶泡出的茶汤:“反正医生都请来了,要不我就抽一管血吧,免得以后你们再怀疑我,这种戏码一出一出唱个没完。”

“抽什么血。”周景韬挥手打发了两名医生,“你周若安就是我周景韬的儿子,以后谁要是再敢有异议,我定罚不饶。”

这话一锤定音,敲定了太子与狸猫的身份。整晚一直隐身的管家不知何时立在了众人身后,恭敬地说道:“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用餐。”

周若安抬眸看他,对方却一直半磕着眼睑,还是那副一板一眼的老样子。

“我没胃口,就不吃了。”周太太一挑果盘,掀翻了三小姐剥了整晚的桂圆,她施施然地起身,拖着长音说,“惜蕊,你是不是不饿,那就也别吃了。”

女孩诺诺应了声“好”,随着周太太一步三摇地上了楼。

周彬随后也气呼呼地走了,周哲打着去处理傅春深离职一事同样先行离开,周若安经此一役,身心俱疲,再无心思与周景韬虚与委蛇,他刚想借由告辞,却收到了一条短信。

“说好的,事情结束来找我,周公子最好言出必行。”

周若安叹了一口气,收起手机,对周景韬说:“饿了,我们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