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安坐进高档轿车时,城中村几乎一半的人来围观。
路本就窄,人又多,车子只能降速,一点一点驶过不算平坦的路面。
周若安从车窗看出去,有人歆羡、有人妒忌,也有人举起小拇指表示鄙夷,就比如穿着狐狸皮大衣的发廊女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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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若安第一次知道这片灰蒙蒙的地界儿也能孕育出如此精妙绝伦的面色,他初尝被人嫉妒的喜悦,搓着硬币瞧得认真。
可能表现得有些过于专注了,他的身旁响起了一声低咳。
并排坐着的是周家的下人,五十多岁,穿着枪驳领的西服,说是管家,拿的架子却比白九还大。
周家对周若安的态度在只派了一个下人来接他回家就可见一斑。
人家不在乎,周若安也不介意,用丁老头的话来说,梯子都摸到了,总得一步一步向上爬。
在提示性的低咳中周若安收回了目光,脊背靠入真皮座椅,眼皮一落,倒也看出了几分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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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中村,路旁有一片柳林,其中最粗的一棵遭过雷击,杵在路边,黑黢黢的。
老柳下停着一台最普通的代步车,一个寸头青年松松落落地靠着车身,脚边蹲着同样发型的白板。
豪车已经提速,车轮卷着新雪,转瞬就越过了那辆代步车。
就在这一瞬间,车内与车外的视线交汇,两道目光都淡淡的,没什么波澜,却又直到拉扯得再也胶不住才被迫切断了。
“认识?”管家问。
周若安扭回脖子,笑着回复:“不认识。”
握在手中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刚一解锁,信息就跳了出来。
“周若安,万事小心。”
陈列在这句上面的,是蔺逸半个月前发来的:人已入局,抽血的护士会将你的血样替换成张瑾的。
坐在车里的青年将“万事小心”这几个字反复看了几遍,然后清空了对话框中的所有内容,按灭了屏幕。
他抬起眼,看向前方的路,这条连接着两个世界的荒路,依旧覆盖着积雪,路旁杂草丛生,可如今仿佛成了唯一的指引,非但坦途,亦非绝境,走过去,谁说不能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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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城市里最热闹的酒吧,掀起的音浪已成噪音。
蔺逸戴着降噪耳塞守着一个角落,目光在全场淡淡一扫,收回来,落在掌中的手机上。
微信置顶的对话框中排列着长短不一的词条,钢琴键盘似的码在一边儿,绿油油的。
垂眸盯了会儿屏幕,蔺逸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字儿不多,问候了对方的祖宗八辈儿。
直到屏幕自动熄灭,也没等来对面的回复,蔺逸似乎早已预见了结果,没什么表情的收起手机,一抬头,看见贵宾室的领班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白板被人打了。”领班在巨大的声浪中抻着脖子喊,“说是偷了人家的东西,你快去看看吧。”
蔺逸跟了白九后被分来这家酒吧看场子,酒吧白九占股,蔺逸除了处理纠纷,平日也能做半个酒吧的主,他到岗一个月,得了白九两次赏烟,好比主人在盆里扔了两根骨头,临了还摸着头赞了句“好狗”。
蔺逸在哪,白板自然随着。白板今年十八,偷龄已逾十年,从五六岁到十五六,他要么在偷,要么琢磨怎么去偷,直到跟了蔺逸,才算戒了小偷的营生,从一条斜路走上了另一条斜路。
听到白板生事,蔺逸微微蹙眉,他摘了耳塞问:“他现在在哪里?”
“被拽进包房了,对方来头大,我进去赔罪人家根本不睬我。”
绕过领班,蔺逸踏入舞池,他在不断扭动的腰肢中穿行,边走边问:“对方什么来头?”
“周家,周家三房的几个子弟。”
蔺逸脚下一顿,扭头问:“谁?”
“盛凯外贸的那个周家,周家三房。”
舞池里多疯癫,有人闭着眼摇头晃脑撞在了蔺逸的肩上,这本是常有的事,屁大个地方挤百来号人,难免挨挨蹭蹭、磕磕绊绊,可领班却看到那个平日非到一定程度鲜少动粗的蔺逸,用手扣住了不断“抽搐”的脑袋,面无表情地狠狠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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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若安坐在包房的沙发上,没看蜷缩在角落里的白板。
他为身边人点烟续酒,唱歌时曲不成腔,句句走偏,引得一屋子人哧哧地笑。
白板啐了一声,低骂:“以前怎么不见你唱歌跑调,就他妈是当狗的命,换张皮也得捧着盆子讨饭吃。”
高大的保镖一脚踏在白板的脸上:“你在这嘟嘟囔囔的骂谁呢?”
白板立着眼,没吭声。鞋底子重重碾下来,终于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哀嚎声。
周若安在倒酒,褐色的酒汤在哀嚎声中稳稳地浇在冰球上,他将杯子向前一推,笑着说:“大哥,你尝尝我调的酒。”
伸向杯子的手因为包房的门被推开微微停顿了片刻,负责贵宾室接待的领班去而复返,他躬着身子陪笑:“各位老板,这位是我们酒吧安保部的负责人,他来给几位老板赔个不是。”
包房中或站或坐七八个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领班身边的高大男人。
只有周若安没抬头,看着面前那双黑色皮鞋缓缓地为自己倒了杯酒。
蔺逸平常话不多,但若开口也滴水不漏,得体的客套了几句,他走到白板面前,问:“偷了什么?”
皮鞋下的那张脸扭曲着,火气冲天:“钻石袖扣是我捡的,没偷!”
“不能调监控吗?”蔺逸问领班。
领班满脸为难地凑上来:“事情发生在卫生间里,没有监控。”
酒台上放着一颗钻石袖扣,被深色的大理石一衬愈发光彩夺目。
刚刚那只在半路微微停顿的手终于握住了杯子,笑着送到口旁,声音又轻又寡,带着毫不遮掩的轻蔑:“我还能冤枉了他不成?”
说话的人叫周彬,周家三房的长子,人生得高大,长得也体面,他抿了一口酒微微扬眉:“老四你这酒调得不错啊,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
“瞎调的,大哥捧我。”
白板那边又狠狠啐了一口,脸上的鞋印子也随之又深了几分。
蔺逸从领班手中拿过一瓶酒,躬身送到了周彬面前:“周老板,是我失职没有教好属下,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就饶了他这一次,这瓶藏酒口感不错,周老板要是不嫌弃,权当为您赔罪。”
那瓶酒在空中晾了半晌儿,才听到周彬浅浅的话音儿:“老四,你说这事该不该原谅?”
周若安一直未掀起的眼睑弯成一道弧度,他看起来乖极了,像摇着尾巴的宠物狗:“全听大哥的。”
“周若……唔……”白板气的脸色发青,又被鞋底子碾成了惨白,他的手指用力抠着地,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周若安。
听到这声低呼,周彬尧有兴致地凑到周若安身边:“怎么四弟,你认识这个小偷?”
周若安从烟盒中抽出根烟夹在指间,毫无犹豫地回复:“不认识。”
“这个人呢?”周彬的手指顺着那双黑色的鞋子向上一指,“你也不认识吗?”
周若安点了烟才慢慢掀起眸子,瞳孔里撞入了蔺逸那张四平八稳的脸,瞧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吐了口中的烟雾。
“有点面熟,但不认识。”
“不认识?你们可都是一个地方的,叫什么来着,棚户区……”
“城中村。”有人补充。
说话的人留着微卷的半长发,是周家三房的老二,周哲。
他一直看戏,这会儿才吭声,“老四不认识他们也正常,毕竟他们之前走的不是一个路子。”
一个装枪一个放炮,周彬大马金刀地架起二郎腿:“也对,毕竟打家劫舍和坑蒙拐骗也是有区别的。”
“大哥,你也别这么说。”周哲穿着几万块的粗布衣裳,手中盘串儿,话中透着佛音,“老四之前没人照应,过得也不容易。”
“老四过的是不容易,可我过的就容易?”周彬扯了一把自己西服的袖子,“省吃俭用才买了颗钻石袖口充门面,今天差点被人偷了。”
这话纯属放屁,领班站在蔺逸身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低消八万八的包房,哪会坐着因一颗扣子哭穷的主儿?
“小惩大诫吧大哥。”周哲徐徐传来的声音听起来与这腌臜混沌之地格格不入,可若是细听,倒也没什么不同。
周彬看了看蔺逸手里擎着的酒:“酒不错,那我就收了,今儿就起了吧,安保负责人是吗,我敬你一杯。”
他将自己的杯子一举,却没给蔺逸递杯。酒汤徐徐入口,周彬一亮杯底:“我干了,到你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走到蔺逸身边,接过那瓶一直被擎着的酒,高高扬起,用力地砸在了蔺逸的头上!
酒瓶应声而碎,残片乍然四溅,混着血的酒水湿了蔺逸半边身子,包房内刹时被浓郁的酒香塞得满满当当。
周若安一直盯着游走歌词的大屏幕,变换的光影刺眼,他的眼肌一紧,慢慢将香烟放进了嘴里。
“我草你妈的!”白板怒从心起,骤然掀翻了身上的人,冲上来要与人搏命,却被蔺逸一把抓住拖到了身后:“鲁耀,你闭嘴!”
鲜血蒙住了半只眼睛,蔺逸在酒台上抽了几张餐纸抹了一把,恭敬道:“谢谢老板请的酒,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别啊,好事成双。”周彬凑到周若安身边问,“真不是你朋友?要是,这杯就算了。”
周若安从口旁摘了烟,送出去磕了磕烟灰,可发现时烟灰已经弹在了酒杯里。
“城中村几千号人,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朋友,平时倒是见过,应该打过招呼。”
“那就谈不上是朋友了?”
周若安笑着点头:“对,谈不上。”
“周……!”白板的脸上罩上了一只大手,用力将他一推。然后蔺逸从酒台又拎起了一瓶酒,挑高唇角看着周彬,“老板,这杯我自己喝。”
话一落,酒瓶已经反手砸在了自己的头上,当另一只眼也糊上了血,他又问:“老板,我们可以走了吗。”
周哲手中的盘串哗哗一响,口里念了句“阿弥陀佛”,周彬隔着血看到了蔺逸眼中的冷光,略一琢磨,松了口:“以后好好管教你的下属,要是有下次,就不会这么容易脱身了。”
“谢谢周老板赐教。”
蔺逸带着白板转身离开,包房的门关上时,周若安再次扬起笑脸:“别总喝酒,唱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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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彬的保镖尿急,一路小跑进了卫生间,水放到最后,脚跟在地上一磕,身上打了个颤,彻底舒坦了下来。
洗过手,他衔了根烟入口,靠在洗手台上吞云吐雾。
男女卫生间一墙之隔,共用一个富丽堂皇的盥洗室。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由远及近,拐入了洗手间。
漂亮的女人耳上戴着红色的耳机,款款而来的每一步都向踩在丝滑的音符上。
盥洗室空空荡荡,她却挤在保镖身旁洗手,收回手,断了水流,的指尖儿拢了拢飘逸的秀发。
一转身,她露出自己曲线优美的背部。
“先生,能帮我拉一下拉链吗?”
头发被轻轻拨开,保镖看到了引人入胜的风景。
他叼着烟睨着,说:“大少爷刚刚点了你。”
女人将耳机挂在脖子上,微微偏头:“可他现在又点了别人。”
漂亮的脊背向后一靠,几乎偎进了男人的怀里,“你刚刚用酒瓶砸人好帅啊,说真的当时我虽然在你们大少爷怀里,”女人用侧脸轻轻蹭着保镖的唇,吐气如兰,“但是身子却是为你软的。”
纤细的腰上蓦地扣上了一只手,保镖微微沉身,贴上了柔软的唇:“所以你就跑到我这来发骚?”
女人蛇一样的钻进了保镖的怀里,将耳机慢慢地扣在男人的耳朵上:“是啊,想让你听着我最喜欢的交响乐用力地欺负我。”
保镖将女人向上一托,发狠地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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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周彬的保镖在厕所的隔间上了自家主子点的公主。正激烈时,被出来放水的周彬抓了个正着。
周若安恰巧也在。
“大哥,这是咱家的规矩吗,女人可以和保镖轮流抱?”他有些犯难,“那我以后还是不配保镖了。”
周彬眉头一紧,一脚踹在保镖胸口:“我每次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你脑子里是不是已经先把她们扒光了?”
保镖被解雇前挨了一顿胖揍,待曲终人散,狭窄的隔间儿里只坐着鼻青脸肿的男人。
有人去而复返,手中拎着一瓶洋酒,晃晃荡荡地进来,推开了那扇隔间的门。
“兄弟,对不住,大少爷让我来请你喝杯酒。”
周若安猛然扬起酒瓶,狠狠地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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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了手里的残瓶,周若安边走边拿出手机转钱,低声嘟囔:“草,这他妈是老子设的最贵的一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