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芸在纺织厂更衣室换下沾满棉絮的工作服时,手指还在微微发抖。七月的闷热让铁皮柜更衣室里弥漫着一股汗酸味,但她浑然不觉。她机械地把蓝色工装挂好,从包里掏出那封己经被她捏得皱巴巴的信。
"亲爱的志强..."信纸上的字迹娟秀得刺眼。
"周姐,还不走啊?"同车间的王大姐探头进来,"再晚食堂就没好菜了。"
"你们先去吧,我还有点事。"周晓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等更衣室门关上,她的肩膀立刻垮了下来。
三天前,她在给丈夫郑志强洗工作裤时,从口袋里摸出了这封信。1999年的夏天,手机还不普及,人们还在用纸笔传情。周晓芸盯着信纸上那个唇印,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我在老地方等你...你的小蝴蝶。"
小蝴蝶。周晓芸冷笑一声,把信塞回包里。她二十八岁,结婚五年,从未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处境。走出厂区大门时,夕阳把柏油马路烤得发烫,远处音像店正在放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离开真的残酷吗..."
周晓芸拐进菜市场,在熟食摊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半只郑志强爱吃的酱鸭。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她心里一阵刺痛——她还在想着讨好他。
"晓芸啊,今天鸭子新鲜,给你挑只肥的!"摊主老张热情地招呼,"你们家志强有口福,娶了你这么个贤惠媳妇。"
周晓芸低头接过塑料袋,觉得喉咙发紧。贤惠。这个词像根刺扎在她心上。她想起上个月回娘家,母亲还念叨着:"女人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现在工作也稳定,赶紧要个孩子才是正经。"
孩子。周晓芸摸了摸平坦的小腹。两年前流掉的那个孩子,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当时郑志强说厂里效益不好,养不起。现在想来,或许他根本就没打算要。
回到家,周晓芸把酱鸭装盘,又炒了个青菜。六点半,郑志强准时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机油味。
"今天怎么这么香?"他凑到餐桌前,伸手就要捏鸭肉。
周晓芸拍开他的手:"洗手去。"
郑志强嘿嘿笑着往卫生间走,周晓芸盯着他的背影。他穿着蓝色工装裤的背影依然挺拔,就像五年前他们在厂里联谊会上初见时那样。那时他是技术科的骨干,她是纺织车间的先进工作者,领导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饭桌上,郑志强狼吞虎咽,周晓芸却食不知味。
"厂里最近怎么样?"她试探地问。
"还能怎么样,听说下个月又要裁一批人。"郑志强头也不抬,"你那个车间估计悬。"
周晓芸握筷子的手紧了紧。国营纺织厂这两年每况愈下,车间里人心惶惶。她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碗走进卧室,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本子——这是她偷偷记的账。如果真下岗了,他们那点存款撑不过三个月。
"想什么呢?"郑志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周晓芸合上本子:"没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掏出那封信,"这是你的吧?"
郑志强的表情凝固了。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晓芸,你听我解释..."他伸手想拉她。
周晓芸躲开了:"解释什么?解释这个小蝴蝶是谁?解释你们在老地方干什么?"
"就是厂里新来的会计,一时糊涂..."郑志强声音越来越小,"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见她了。"
周晓芸突然觉得可笑。她想起上个月郑志强说加班,凌晨才回来;想起他新买的衬衫上陌生的香水味;想起他手机里那些神秘的通话记录。原来自己早该发现的。
"离婚吧。"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时,周晓芸自己都吓了一跳。
郑志强脸色变了:"你疯了?好好的离什么婚?"
"好好的?"周晓芸声音发抖,"郑志强,你摸着良心说,我们的婚姻还好吗?"
"不就是犯了点男人都会犯的错吗?"郑志强突然提高了嗓门,"至于闹到离婚吗?你知道现在离婚的女人多难吗?"
周晓芸愣住了。是啊,1999年的小城里,离婚还是个稀罕事。厂里那几个离婚的女工,背后都被人指指点点。王大姐去年离婚后,连娘家都不让她回去过年,说"丢人"。
"我累了。"周晓芸最终只说出这三个字。她转身走进卫生间,把门反锁,终于让忍了一天的眼泪流下来。
镜子里的女人眼睛红肿,嘴角下垂,才二十八岁就有了法令纹。周晓芸拧开水龙头,把脸埋进冷水里。她想起母亲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想起邻居张阿姨离婚后,儿子在学校被嘲笑"没爹的野种"。想起厂里那些关于离婚女人的闲言碎语...
门外,郑志强在敲门:"晓芸,出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周晓芸擦干脸,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没有这些顾虑,如果没有"离婚女人"这个标签,她会怎么做?
1999年的夏天,周晓芸第一次认真思考:婚姻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明明受伤的是她,不敢离婚的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