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芸把自行车停在娘家门口时,天刚蒙蒙亮。她一夜未眠,眼下的青黑在晨光中格外明显。推开斑驳的绿色木门,院子里飘来稀饭的香气,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碌。
"这么早?"周母回头,手上的锅铲顿了顿,"志强呢?"
"他..."周晓芸嗓子发紧,"妈,我能在家住几天吗?"
周母的眼神立刻锐利起来。她关小火,用围裙擦着手走到女儿跟前:"吵架了?"
周晓芸的眼泪突然决堤。她哽咽着说出那封信,说出"小蝴蝶",说出郑志强那句"男人都会犯的错"。说到最后,她几乎喘不上气,手指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角,像个迷路的孩子。
周母听完,沉默了很久。灶上的稀饭咕嘟咕嘟冒着泡,晨光透过厨房的塑料窗帘,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晓芸啊,"周母终于开口,声音出奇地平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周晓芸猛地抬头:"妈!是他——"
"男人偶尔...走个神,很正常。"周母避开女儿的目光,转身搅动稀饭,"你爸年轻时也...后来不也收心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周晓芸头上。她突然意识到,母亲或许早就知道父亲的事。这个念头让她胃里翻腾。
"我去给爸上柱香。"她逃也似地钻进堂屋。父亲的遗像挂在墙上,面容严肃。周晓芸盯着照片,想起父亲去世前一年,有次深夜她起夜,看见父亲轻手轻脚地从外面回来,脖子上有可疑的红痕。当时母亲翻了个身,假装没看见。
香炉里的三炷香青烟袅袅,周晓芸跪在蒲团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早饭时,弟弟周晓刚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看见姐姐愣了一下:"姐,你怎么来了?"他今年刚考上省城的大学,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吃你的饭。"周母把咸菜推到他面前,明显不想多谈。
周晓芸机械地喝着稀饭,听着母亲和弟弟聊家常。屋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邻居家的小孩在哭闹,生活一如既往地继续,仿佛她的世界没有刚刚崩塌。
"对了姐,"周晓刚突然说,"你们厂是不是要裁员?我同学他爸在工业局,说纺织厂这次要砍掉三分之一的人。"
周晓芸的筷子停在半空。她想起昨天郑志强说的话——"你那个车间估计悬"。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周母瞪了儿子一眼,转头对女儿说,"别听他瞎说。就算真裁,你是先进工作者,怎么也轮不到你。"
但周晓芸知道,在这个小城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国营厂这几年每况愈下,去年机械厂裁员时,连副厂长的亲戚都没保住饭碗。
吃完饭,周晓芸帮母亲洗碗。周母一边擦盘子一边说:"一会儿我去买点猪蹄,你给志强带回去。他爱吃我炖的黄豆猪蹄汤。"
"妈!"周晓芸手里的碗差点滑落,"他出轨了!你还让我给他炖汤?"
周母叹了口气:"男人就像孩子,偶尔贪玩,但总归要回家的。你给他生个孩子,他就收心了。"
周晓芸眼前闪过两年前医院惨白的灯光,郑志强在手术室外玩手机游戏的身影。当时医生说"子宫壁有点薄,要好好调理",可他连红糖水都没给她煮过一碗。
"我回厂里了。"她放下碗,声音干涩。
周母追到门口:"晚上回家吃饭不?我叫志强一起来。"
周晓芸没有回答。她骑上自行车,拼命蹬着踏板,仿佛这样就能逃离身后的一切。七月的风热烘烘地扑在脸上,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后背。
纺织厂门口贴着大红横幅:"大干九十天,迎接新世纪"。周晓芸刷卡时,保安老李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周师傅,听说今天领导开会定裁员名单呢。"
车间里比往常安静许多。女工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看见周晓芸进来,谈话声立刻低了下去。她走到自己的纺纱机前,发现机器己经被人擦过了——这本该是她的工作。
"周姐。"同组的王春梅凑过来,眼睛红红的,"我听说...这次要按家庭情况裁。双职工的可能只留一个..."
周晓芸的手停在纺锤上。她和郑志强都是厂里的职工。如果传言是真的,他们很可能只留一个。郑志强是技术科的骨干,而她只是普通女工...
"别瞎想。"她拍拍王春梅的肩膀,却感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
中午休息时,周晓芸没去食堂。她躲在女更衣室,从包里摸出一本书——这是昨天半夜她收拾东西时,在箱子底下发现的。书名叫《第二性》,作者是个外国女人的名字。五年前她和林晓梅一起去省城,在新华书店买的。当时林晓梅神神秘秘地说:"这书能开女人脑壳。"
周晓芸翻开泛黄的书页,一段用红笔划出的话跃入眼帘:"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
她盯着这句话,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轻轻颤动。突然,更衣室的门被推开,林晓梅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林晓梅一屁股坐在周晓芸旁边,从饭盒里拿出两个包子,"给,韭菜鸡蛋的。"
林晓梅是厂里宣传科的干事,也是周晓芸从小到大的闺蜜。她烫着时髦的波浪头,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在这个小城里是个异类。三年前她离婚时,全厂哗然,但她满不在乎:"过不下去就离,多简单的事。"
"听说你要离婚?"林晓梅单刀首入。
周晓芸差点被包子噎住:"谁说的?"
"全厂都传遍了。"林晓梅翻了个白眼,"郑志强跟技术科的小会计搞在一起,对吧?那女的叫胡丽,外号'小蝴蝶',去年分来的大学生,仗着舅舅是工业局的,骚得很。"
周晓芸胸口发闷。原来全世界都知道,只有她蒙在鼓里。
"离吧。"林晓梅拍拍她的肩,"我认识个律师,专打离婚官司。"
"我妈说..."
"你妈那套早过时了!"林晓梅打断她,"现在都1999年了,香港都回归了,女人还得忍气吞声?"
周晓芸低头看着手里的包子,韭菜沾在手指上,像一小片绿色的伤痕。她想起早上母亲的话,想起父亲遗像前袅袅的青烟,想起郑志强理首气壮的样子...最后想起那本《第二性》里的话:女人是被塑造的。
"我...再想想。"她最终说。
下班时,车间主任叫住大家宣布:"明天上午全厂大会,不许请假。"他脸色凝重,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周晓芸推着自行车走出厂门,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不想回母亲家,更不想回和郑志强的那个"家"。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新华书店门口。
书店橱窗里摆着新书:《婚姻法解读》《女性权益保护指南》...还有一本《会计入门》,封面上印着"下岗再就业首选"几个大字。周晓芸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拿起了那本《会计入门》。
"三十五块八。"收银员说。
周晓芸掏钱的手顿了顿——这相当于她两天的工资。但想到裁员,想到郑志强,想到自己可能一无所有的未来...她一咬牙付了钱。
走出书店,天己经黑了。路灯下,周晓芸翻开书的扉页,上面印着:"知识改变命运"。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找出那本《第二性》,发现扉页上也有一行小字——林晓梅五年前写的:"给晓芸:做你自己。"
夜风吹起周晓芸的短发,她站在路灯下,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远处音像店传来王菲的歌声:"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但此刻,周晓芸第一次问自己:我愿意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