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修!”皇帝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臣在!”方才那个站在班列中,面容严肃刻板,眼神如同尺子般精准的年轻绯袍官员立刻应声出列。他身材挺拔,站在那里便自带一股端方之气。
“沈爱卿此次奉旨南下,肩负重任,关乎国本!然岭南道情势复杂,一人之力恐有疏漏。”皇帝的目光扫过柳文修,带着深意,“卿为御史,职责所在,当为朕之耳目,亦为沈爱卿之臂膀!朕命你为随行监察御史,辅助沈丞相查案,务必明察秋毫,纠察奸宄!凡所行事,皆需录报,务必使朝廷律令通行无阻!若有疑难不决、法度不明之处,立时奏报于朕!”
“臣,柳文修,遵旨!必秉公办事,恪尽职守,不负圣望!” 柳文修的声音掷地有声,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他转向沈云词,行了一礼,动作一丝不苟:“丞相大人,下官职责所在,此后多有叨扰,还望大人体谅。”
那“秉公办事”西字,如同悬在沈云词头顶的利剑。谁都明白,这位年轻刻板的御史,绝非沈云词的“臂膀”,而是皇帝安插在身边的锋利眼线!他不仅要查岭南的贪墨、寻“可能”的前朝余孽蛛丝马迹,更要将他柳文修所见所闻,事无巨细,报于皇帝案头!
沈云词面上无波,同样回了一礼,语气淡淡:“柳御史忠首之名,早有耳闻。共襄国事,职责所在,不必多礼。” 那平静无波的语调下,是无形的隔阂与即将到来的无处不在的掣肘。
岭南道,苍梧府。
经过漫长而沉闷的舟车劳顿,钦差仪仗终于抵达苍梧府衙所在。空气中弥漫着南方特有的湿闷燥热气息,混杂着泥土与某种腐朽的气息。当地官员早己在城门外十里长亭外列队迎接,为首者正是岭南道节度使——周炳坤。他年约五十上下,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笑容可掬,仿佛一团和气的弥勒佛。
“下官岭南道节度使周炳坤,率道衙、府衙、苍梧县衙等僚属,恭迎钦差沈丞相大人、柳御史大人!”周炳坤趋步上前,深深作揖,身后黑压压跪倒一片。姿态谦卑至极。
沈云词立于华盖之下,身姿挺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眼前这一众低垂的顶戴。那些恭敬的头颅后面,藏着多少惊惧、猜疑、敌视与怨毒?柳文修立于他左后侧半步,神色肃穆,眼神警惕地观察着每一个官员,仿佛要用目光在这些人身上刻下烙印。
周炳坤笑容满面地起身,热情洋溢:“丞相大人、柳御史一路舟车劳顿,备极辛苦!下官己备下薄宴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驿馆也己安排妥当,请大人务必赏光……”
“多谢周使君盛情。”沈云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炳坤的殷勤,如同冰冷的寒流注入这湿热的空气,“然陛下急令,军粮重案,刻不容缓。宴请之事,容后再说。本相要即刻查验府库、提审仓大使自焚案一干相关吏员人证、查阅所有仓廪账簿、转运凭证、调度文书。”
苍梧府衙内,充斥着南方特有的闷热与压抑。沈云词端坐于临时设的公案之后,指尖滑过一份份由地方官吏毕恭毕敬呈递上来的卷宗、账簿。冰冷的墨迹,严谨的格式,纸张散发着陈旧的霉味。柳文修坐在侧手位置,目光如矩,紧盯着每一份文书,仿佛要从字缝里抠出隐藏的秘密。
卷宗详述了仓大使黄元忠的罪行,贪墨手法简单粗暴,利用职务之便,伙同几个不入流的小吏,伪造出仓单据,一点点将官粮私运出库,销赃于黑市。账簿清晰,每一笔看似都被严格记载,条分缕析,指向性明确,数额惊人地凑够了那被焚毁的三万石军粮!几个被牵连入狱的小吏的供词画押更是言辞凿凿,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了己死的黄元忠身上。
一切文件材料,表面上看,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完全坐实了黄元忠监守自盗、畏罪自焚的结论。仿佛这惊天大案,仅仅是一个七品小吏一人所为,便掀翻了岭南道的军需根基。
沈云词的指尖在光滑的纸张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声响。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看似专注地翻阅着账目明细,实则那冰封的眼底深处,正盘旋着最冰冷的审视。这“完美”的卷宗和账目,恰恰是最大的破绽!三万石军粮,非一人之力能运走、销赃。库房进出制度严密,层层关卡,若没有更高级别官员的默许乃至参与,岂能做得如此“干净”?如此严丝合缝,更像是为了迅速结案,将一只替罪羊推到了前台,然后付之一炬,死无对证!
“周大人,”沈云词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目光却锐利地射向一旁赔笑的周炳坤,“黄元忠一个小小的仓大使,就能在岭南道驻军眼皮底下,不动声色搬空三万石军粮?库房守卫何在?粮仓主事官何在?转运司上下,难道都是瞎子聋子不成?这卷宗,未免太……干净了些。”
周炳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搓着手,露出无奈又痛惜的神情:“唉,丞相大人明察!下官失察,驭下不严,实在是痛心疾首!这黄元忠,最擅长钻营,表面老实巴交,谁能想到他竟如此胆大包天!据查,他买通了几个库吏和仓兵,借着盘查交接的时机做手脚,又伪造了印信文书……唉,人心叵测,官署制度虽在,也总有疏漏啊!如今人死灯灭,赃物大部分己被其挥霍或不知所踪,只能说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