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词双膝跪地,身体前倾,伏在大殿的地面上,让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真实表情。
他深知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会跌入无底深渊,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揭开当年那场冤案背后隐藏的真相。
“姜归雁接旨!”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沈云词心头一紧。
皇帝稍稍定了定神,继续说道:“丞相夫人姜归雁,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特赐一品诰命,以彰其德。”
“云雁丫头,还愣着作甚?”皇帝的话语中带着一丝笑意,似乎对姜归雁的反应有些诧异。
姜归雁如遭雷击般,整个人都僵住了。近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如惊涛骇浪般向她袭来,所受的惊吓远远超过了她过去 16 年所经历的总和。
然而,皇帝显然没有耐心等待她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见她迟迟未动,便催促道:“还不快谢恩接旨?”
姜归雁如梦初醒,赶忙跪地叩头,颤巍巍地接过圣旨,仿佛那薄薄的纸张有千斤之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了,起来吧。”皇帝挥了挥手,“回去好生歇息,莫要辜负了朕的一番美意。”
姜归雁如蒙大赦,谢恩后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出大殿。她的魂魄似乎都被吓得飞走了,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府中的。
皇帝看着手下人一无所获地归来,心中虽然有些不满,但也并未过多计较。毕竟,该用的手段他都己经用过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姜归雁自己的造化了。
姜归雁马马虎虎迷迷糊糊浑浑噩噩踉踉跄跄,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了这个够呛命长的诰命夫人?
我嘞个大去啊!皇帝对朝堂掌控很高,沈云词很清楚,昨日一场无非是给他的下马威罢了。
次日,紫宸殿早朝。
新任的年轻丞相,身着紫袍,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宛如万顷寒波中屹立的孤礁。满殿的目光汇集于此,探究、猜忌、冰冷、嫉恨……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沈云词神色淡漠,眸底深处却蕴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沉重。姜归雁惊恐未定的面容,镇国公的沉默,以及龙骧卫如蝗虫过境后家中每个角落残留的冰冷痕迹,都在无声地提醒他这丞相之位下蛰伏的万丈深渊。
金銮御座上,明德帝萧景珩的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平和,开启了一天的朝议。议题冗杂,边患、赋税、河工……看似平常,沈云词却能清晰地嗅到每一件事背后纠缠的派系角力与利益倾轧。他言语不多,却句句切中要害,引经据典,剖析利弊,初显其洞察力与手腕,也让不少原本轻视的大臣暗中收起了几分嘲弄之色,转而换上更深的忌惮。
就在朝会过半,气氛稍缓之际,户部尚书周成安手持玉笏,颤巍巍出列,声调带着惊惶与沉痛:“启奏陛下!岭南道急报!苍梧府仓大使黄元忠,贪墨官粮近三万石!案发后竟自焚身亡!府库己空,岭南驻军粮饷告急,民怨沸腾!新任转运使递上来的急报中,更隐指此案水极深,恐涉及岭南道上下诸多官吏!十万火急,请陛下圣裁!”
“什么?!”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岭南道地处帝国南疆,百越杂居,瘴疠横行,却也是南方税赋重地,更是遏制南疆土司的战略枢纽。军需粮饷出了问题,稍有不慎便是动摇社稷根本!
“岂有此理!堂堂府仓大使,竟敢贪墨如此巨量官粮!置国家安危于何地?置岭南军民于何地?!”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龙颜震怒,威严的目光扫视阶下群臣,“三万石军粮!足以支撑数月大军用度!查!必须彻查到底!揪出所有蠹虫,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皇帝的愤怒是真,但在这怒意之下,沈云词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契机,或者说,一个早己设好的圈套。果然,皇帝的震怒似乎随着话语稍稍平息,他那深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最终牢牢锁住了新任丞相身上那抹刺目的紫色。
“沈爱卿,”皇帝的声音恢复了那份刻意的“倚重”与“信任”,甚至带着一丝托付江山的沉重,“你初登相位,便遭此等危国蠹政之巨案!岭南远僻,民风彪悍,此案又关系岭南稳定与前……咳咳,”皇帝话语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异样,“…关系岭南稳定,非同小可!朝中唯有爱卿,心思缜密,不畏险阻,此案,非爱卿亲赴主持彻查不可!”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沈云词。岭南!瘴疠之地,蛮夷之所,更是……前太子势力最后活动的区域!当年那场惊天动地的“巫蛊之祸”,前太子被废自裁,其党羽被残酷清洗,牵连甚广。虽然事隔多年,但岭南官场犹如一片被血浸透、又被瘴气笼罩的泥沼,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这哪里是“重任”,分明是毒瘴包裹的利刃!
王琮等老臣脸上顿时露出果然如此、幸灾乐祸乃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意神色。好个皇帝!好个以进为退!刚封的丞相,立刻就要亲手将其推向那片被诅咒的土地!若能查清贪墨,自是功勋,还能引出前太子的势力,但必将岭南官场得罪到骨头里;若查不清,或折在岭南,则除一心腹大患,更是坐实了其“德不配位”的罪名!
沈云词的心骤然沉入冰冷的海底。岭南!皇帝终于图穷匕见了!玉佩搜寻无果,封相未能逼出破绽,龙骧卫一无所获……那么,就将这新晋的利刃,掷向那片最可能埋藏旧日真相、也最容易让其粉身碎骨的泥潭!查案?找那早己烧成灰的仓大使的罪证?不,皇帝真正想要的,是他沈云词踏入岭南后,是否会与“前太子余孽”这三个字产生联系!或者,逼出那枚可能决定一切的玉佩!
但,沈云词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他缓缓出列,对着御座躬身行礼,动作沉稳如山岳初临。
“陛下忧心国事,心系疆土军民,臣感同身受。”他的声音如同沉入寒潭的古玉,清晰而坚定,“岭南道贪墨军粮,动摇国本,伤民根基,其罪当诛!陛下将此重任托付于微臣,臣……”他深吸一口气,那话语仿佛带着锋锐的金石之声,“…万死莫辞!”
“好!好!”皇帝眼中精光一闪,拍案赞道,脸上显出欣慰之色,仿佛真的为得到一位刚毅能臣而欣喜,“朕授你钦差大臣之权,总理岭南道查贪肃弊、安民抚军事宜!赐尚方宝剑!岭南所有文武官员,凡有抗命不遵、阳奉阴违、胆敢阻挠查案者,五品以下,卿可先斩后奏!五品以上,即刻锁拿押京问罪!”
这是莫大的权力,也是致命的枷锁。
未等沈云词谢恩,皇帝的目光扫过班列,锐利地落在一个年轻但神色刻板沉肃的绯袍官员身上:“御史柳文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