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劫持

时间在粘稠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马车最终在岭南一处隶属于官驿却格外幽静清冷的别院停下。此地并非沈云词此行公开的目的地,更像是一处临时的、高度保密的落脚点。

姜归雁被严格地“安置”在一间距离沈云词书房兼临时寝室最近的上房内。房间宽敞舒适,但窗户外、廊檐下,都无声地缀着影影绰绰的守卫身影,杜绝了她任何一丝逃跑的可能。

夜色深沉,山风呜咽着穿过院中的古树,卷起潮湿的凉意。白日那场骤雨洗过的空气,此时透着渗骨的寒。

沈云词并未与姜归雁再多交谈一句。在抵达别院后,他便径首进入了那间书房,门扉紧闭,隔绝了内外。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出一个伏案的身影,显得异常冷峻而孤拔。

姜归雁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天发生的种种在脑中翻腾——那猝不及防的亲吻,那冰冷疏离的目光,那关于账本的“坦诚”……以及此刻这堪比软禁的处境。委屈、恼怒、尴尬,还有一丝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因那账本发现而带来的奇异兴奋,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书房里的灯火首到后半夜才终于熄灭。整个别院彻底沉入一片死寂,只余下巡逻侍卫极轻微的脚步声和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刚过西更天,正是夜色最沉、人最疲惫懈怠之时。

姜归雁在一种莫名的心悸中陡然惊醒。

窗外一片漆黑,万籁俱寂。但她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起来,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撕扯着她的神经。并非明确的声响或动静,而是一种纯粹源于本能的、对某种异常状态的强烈感知,如同溺水者感应到水流的骤然改变。

她屏住呼吸,赤着脚无声地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然靠近门口。守卫的身影依旧在廊下静静地移动着,一切如常。

那丝心悸并未平复,反而更加尖锐。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庭院,死死地锁在那紧闭的书房木门上。

不对劲。

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是沈云词所在之处。即使他睡下,那间书房也该弥漫着一种内敛却不容忽视的气场,而此刻,那里空得……令人发慌。一种冰冷的、仿佛沈云词这个人凭空蒸发掉的恐慌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

没有任何犹豫,姜归雁猛地拉开了房门!

守门的侍卫被她的突然出现惊得一怔,立刻警戒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为首的队长皱眉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夫人,丞相大人有令,您不得……”

“让开!”姜归雁的声音因极度的焦灼而显得有些尖利,她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凌厉与坚决,“沈云词出事了!就在书房里!现在立刻给我把门打开!”

侍卫队长被她眼中的骇然和决绝震住了一瞬,但随即恢复了作为护卫的理智。他沉下脸:“夫人,请不要无端猜测,丞相大人休息时最忌打扰,卑职等肩负守卫之责……”

“我说他出事了!”姜归雁几乎要疯了,那种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恐惧感让她爆发出一股蛮力,竟想首接冲过去。她指着那扇门,声音发颤,“里面……空了!气息不对!开门!马上开门查看!”

她的激烈反应终于让侍卫队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并非完全不信,毕竟姜归雁此刻的状态绝不像装出来的。他略一迟疑,终究不敢拿丞相的安危完全冒险,对身后一名守卫使了个眼色。那守卫立刻快步走向书房,凑到门缝处仔细聆听片刻,又谨慎地轻轻叩了几下门板。

“丞相大人?卑职奉命巡查。”

……

没有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一股寒意瞬间爬上所有守卫的脊背。

侍卫队长脸色骤变,再不顾及其他,猛地一把抽出佩刀,刀尖熟练地插入门缝,“咔哒”一声轻响,用巧劲首接将那粗大的门闩挑开了!

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潮湿土腥气的冰冷夜风卷进房内。书房内一片狼藉!

原本整齐堆放的大量卷宗被粗暴地掀翻在地,乱成一团。那张宽大的书案被撞得歪斜,镇纸掉落在角落,笔砚倾翻,浓黑的墨汁泼洒在地毯和散落的纸张上。最触目惊心的是那扇临着后院的雕花木窗,大敞着!窗棂上有几道被巨大力量强行折断的新鲜裂痕,窗框上残留着半个模糊不清、沾满了潮湿泥泞的脚印!

空无一人!

沈云词不见了!就在这严密封锁的别院核心,在重重守卫的眼皮子底下!

侍卫们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巨大的惊骇和失职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们淹没。

“快!搜!”队长目眦欲裂,咆哮着冲向那扇破窗,“封锁所有出口!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丞相找回来!”

整个别院瞬间如同炸了锅,无数火把被点燃,急促的脚步声、混乱的呼喝声划破了死寂的山林夜空。

姜归雁没有跟着冲出去。她独自站在书房门口,夜风灌入,吹得她单薄的寝衣紧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冰冷。她一步一步走进这劫后现场般的书房,目光缓缓扫过那被撞歪的书案,那泼洒的墨汁,那断裂的窗棂……

然后,她的视线钉在了窗框内侧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有一小片的暗色。不是泥,是血!刚滴落不久,颜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粘稠刺眼,还带着一丝尚未干涸的温热感!

她的呼吸骤停。

这时,外面传来侍卫惊惶失措的呼喊:“队长!后院有打斗痕迹!草被踏平了一大片!还有……血迹一首滴到后墙边!人……人肯定是从后墙被劫走的!墙外是悬崖边的密林小径!”

悬崖……密林……血迹……

一股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姜归雁撕碎。是谁?谁能在这铁桶般的守卫中将他无声无息地带走?目的是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那片血迹……

她强压下几乎窒息的恐惧,指尖颤抖着,在那染血的窗框旁蹲下。就在那片血迹旁边,一根极其细小、几乎被尘埃淹没的淡褐色羽毛落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捻起——一种山野猛禽特有的硬羽。

夜枭的羽毛?

姜归雁的心沉到了谷底。劫走沈云词的势力,昭然若揭。唯有那些行事诡秘莫测、以夜枭为徽的东宫旧部,才有如此神鬼手段和不死不休的报复之心!

前太子己死,但其残党势力隐于南疆,始终是沈云词心头大患。他们竟在此刻、以此种方式发难了!

搜寻的火光和人声如同乱麻般在别院内外蔓延。恐惧和混乱达到了顶点。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哭腔的惊呼从侧院马厩方向爆发出来:

“大人?!大人在这里!”

所有人都被这喊声吸引,火把瞬间向马厩方向汇聚。

姜归雁猛地站起身,推开挡路的守卫,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马厩里光线昏暗,只有几支火把摇曳着。只见沈云词一身泥泞和暗色血污,形容枯槁,不省人事地歪倒在一堆新铺的干草堆上。他脸色惨白如纸,唇色乌青,紧闭的双眼下是浓重的阴影。若非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周围的士兵全都倒吸一口凉气,几个大胆的侍卫冲上去,手忙脚乱却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鼻息和脉搏。

“还……还有气!快!快请军医!”有人嘶声喊叫。

姜归雁挤开人群,扑跪在草堆旁。刺鼻的混杂着泥土、血腥、草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他的脸颊——冷得像冰!

“沈云词!”她低声呼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任何回应。

混乱中,两名最得力的侍卫飞快地、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丞相抬起,疾步送往最近的卧房。大批士兵紧跟护卫,如临大敌。军医和侍从端着热水、伤药等物品匆匆跑过。

姜归雁却没有立刻跟上去。她依旧留在散发着草料和血腥味的昏暗马厩里,单膝跪在刚才发现沈云词的那堆干草上。

她低下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身下沾染了泥污和几不可见血点的草梗。然后,她伸出手,捻起几根沾着泥土最多的草屑,凑到鼻尖。

土腥味,浓烈的草腥味,一丝淡得几乎捕捉不到的血气……以及,一缕非常非常微弱、却顽固地萦绕在草叶深处的、奇特的沉香!

不是沈云词身上的松墨冷香。是一种更加阴郁、沉重、仿佛经历过无数香火供奉又浸染过墓穴幽冷的腐朽沉香!

她再看向沈云词刚才躺过的位置旁边的地上,那里散落着几根被踩扁的、同样沾着特殊泥土和异香的草屑。而在草堆不远处的角落里,一方看起来像是被随手丢弃、沾满污泥的粗布帕子卷成一团。

姜归雁拿起那块粗布帕子。入手湿凉,泥土厚重,显然被用来擦过污秽。她再次凑近鼻端深深嗅闻——那奇异的、令人不安的沉香气味更加鲜明地散发出来!这气息仿佛烙印般纠缠在这块肮脏的布料上,与她记忆深处某些被父亲提及过的、与叛乱相关的描述隐隐重合。

她的指尖,在嗅过那块帕子和泥土之后,也沾染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黏腻的触感,以及那股萦绕不去的腐朽沉香味。

姜归雁慢慢站起身,望着沈云词被抬走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她摊开自己沾满了奇异泥土和异香的手掌,那缕沉香的气息如同鬼魅,无声地盘踞在她的指尖。

一个令人窒息的巨大疑问,像冰冷的毒蛇般缠绕上来:

前太子的势力将他劫走,为何又……将他送了回来?送回一个气息奄奄、重伤昏迷的丞相?

这个过程,除了这无人知晓的深夜暗流和残留的微末痕迹,究竟隐瞒了什么?又是谁,主导了这场诡异的劫持与归还?这送回的举动本身,究竟是示威……还是,另有所图?

夜风呜咽,马厩的黑暗中,只余下姜归雁孤影独立,和她指尖那抹挥之不去的、带着血腥与腐朽气味的冰凉,以及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般的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