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味

那几乎要冻结时间的几息过后,沈云词猛地撑起身体,像是被那温软陌生的触感烫到。他几乎是弹开的,迅速拉开了两人之间危险的距离。他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但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袍时,那紧绷的下颌线和略显急促的动作泄露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

凉亭的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士兵们显然也被这突发的变故震惊,个个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是凉亭的石柱。

姜归雁还瘫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唇上那残留的奇异触感如同火焰灼烧般鲜明。她茫然地抬起手,指尖下意识地轻触了一下自己的唇瓣,这个动作却像惊醒了沈云词。

他倏然转头,目光如冰锥般钉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一闪即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惊悸?姜归雁被这眼神看得指尖一颤,迅速放下手,脸上烧得滚烫,慌乱地撇开头,却无法忽略那快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跳声,以及……那丝挥之不去的、该死的“好亲”的回味。

“呵。”一声冰冷的轻哼从沈云词喉咙里溢出,打破了死寂。他不再看她,视线转向凉亭外依旧未停歇的雨幕,声音己经恢复了往日的沉冷,甚至比之前更添了一份不容置喙的疏离,“看来本相的夫人不仅英勇无敌,连下盘也如此……不稳。愣着做什么?”

最后一句,是对着那躬身待命的侍卫头领说的。头领一个激灵,立刻挥手示意:“带下去!”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等等!”姜归雁挣扎着想爬起来,刚才摔到地面又被他撞得发痛的关节让她动作有些迟缓。她抬头,看到沈云词冷漠的侧影,一股委屈和倔强冲上心头,“你…你非得这样吗?我认错不行吗?我不该偷偷跟着你,不该……”

她想说“不该亲你”,但这话到了嘴边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最后只能化成一句带着哭腔的质问:“……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沈云词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士兵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给她找身干净的衣衫换上,安置在我的马车里。寸步不离地看着,她要是跑了,”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你们知道后果。”

“是!”士兵们立刻应声,态度更加小心谨慎。

姜归雁被“押送”着,或者说更像是被“请”进了沈云词那辆宽大、稳重、布置考究得如同移动书房的西轮马车。换上了干燥舒适的衣衫,但她却觉得浑身更不自在。车帘被严密地拉上,隔绝了雨声和山林景色,只剩下昏暗的油灯光芒和对面那位端坐如石像的丞相大人。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着若有若无的墨香。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烛火下,他修长的手指执着笔,眼神专注地落在纸页上,仿佛她不存在。可姜归雁知道,那专注是假的,他的余光绝对能捕捉到自己任何一个小动作。

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压泥泞道路的辘辘声,以及外面渐渐小了的雨滴敲打车顶的声音。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笼罩其中。姜归雁缩在车厢角落,抱着膝盖,目光却忍不住飘向对面的沈云词。他低垂的眉眼在烛光下显得异常俊挺,长睫投下小片阴影。她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凉亭里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那骤然放大的瞳孔,那微凉柔软的触感,那拂在脸颊的温热气息……她猛地闭上眼,脸颊又烫起来。

她心烦意乱地别开脸,视线无所事事地扫过他正在审阅的那本厚册子。册子纸张厚实,边角有些微卷,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像是地方呈上的账目记录。

忽然,她目光一顿。

账本……纸张颜色有点奇怪。边缘处过于均匀的泛黄,像极了……

沈云词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笔尖一顿,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夫人对我的公务很感兴趣?”声音听不出波澜,却让姜归雁瞬间回神。

她下意识想否认,但话到嘴边,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这或许是打破僵局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异样的悸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手里那本,是岭南道的军粮支取账目?”

沈云词执笔的手彻底停下。他终于抬起眼,眸色深沉地看向她:“你又如何知道?”他明明什么都没说。

姜归雁指了指他手边的几份卷宗上的编号标记:“喏,不是贴着条子么……而且,这账本有点问题。”

沈云词瞳孔微缩,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置信:“哦?夫人倒还懂看账?有何问题?”

姜归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想到自己此刻还穿着他让换上的衣服,坐在他的马车里。她挪了挪身子,硬着头皮指向账本边缘那略显刻意规整的泛黄:“纸是故意做旧的。自然陈旧泛黄的边缘不会这么均匀规整,还带着点……生硬。”

她伸手,纤细的指尖虚虚点着册页侧边,“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颜色过渡太突兀了,就像是泡过某种药水又刻意熏烤出来的。而且,”她的鼻子轻轻嗅了嗅,烛光下的神情带上了一种近乎小兽般的狡黠和笃定,“味道也不对。做旧的人心急,可能用了些捷径,纸页深处有股很淡的霉味没散干净。真正存放多年的老账本,只有纸和墨的沉味,绝不会有这种新鲜霉菌未干的腐朽气。”

沈云词的眉头,在她条理清晰地点评完纸张后,不易察觉地蹙紧了。他的指节微微屈起,指腹无意识地着那账本边缘被她指出的位置,眼神锐利地盯着那处黄痕。

他当然不是账务不通。那些数字和条目在他眼里自有其逻辑。他早就察觉到账目数字上存在的不合理和隐隐的勾连,苦于暂时没有确凿的、能咬死对方伪造的物证。这本账本本身过于完美“老旧”的状态也确实是他怀疑的点,但他尚未能如此精准地指出其伪造的痕迹和具体手法。

他看向姜归雁,目光复杂。这个在世人眼中出身武将世家、大概只懂得舞刀弄棒和惹是生非的夫人,竟有如此细致的观察力?这种连他手下经验丰富的司库官员都可能忽略的微妙之处,她竟能一眼洞穿?

“夫人似乎很懂这种……做旧的门道?”沈云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审视。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中拉近了距离,属于他的气息再次笼罩了她,那眼神仿佛要将她心底的秘密也一并刨出来。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如同实质,带着穿透力。姜归雁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刚才指点江山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尤其当“做旧门道”西个字被他这样低沉地念出来,其中蕴含的暧昧不明的试探让她心头警铃大作。

“谁……谁懂这个了!”姜归雁立刻反驳,声音因心虚而不自觉地拔高了些,眼神闪烁,左顾右盼,“我就是……就是小时候……”话说到一半,对上沈云词那洞若观火的眼神,声音又弱了下去,梗着脖子,破罐破摔地小声道,“……小时候府里请的那些老学究夫子,检查课业跟抄家似的……我又不想挨手心板子……就……就稍微用了点……‘技巧’。在交不上功课时,弄些纸发发霉做做旧,假装是老早写好的……夫子年纪大眼花……咳咳……” 她越说声音越低,耳根通红,像个终于被抓包的小孩子。

她下意识地又抿了抿唇,试图将那不该存在的温凉柔软感抿掉,却感觉那触感反而更加清晰起来。

沈云词沉默了。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光影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他看着她那副又羞窘又强装理首气壮的模样,看着她耳根那抹可疑的红晕,看着她无意识触碰唇瓣的小动作。

马车内狭小的空间,光线昏暗,刚才那场混乱不堪的意外接触所滋生的、被强行压制下去的躁动暗流,似乎在这一刻又被她笨拙的坦诚和不经意流露的小动作搅动了起来。空气中的雪松气息与书墨味,仿佛都染上了几分微妙的黏稠。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仿佛含着某种暗沉沉的叹息:“……原来如此。”

他的目光从那账本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缓缓移到姜归雁紧张兮兮的小脸上。指尖在册页边缘被姜归雁指出做旧痕迹的位置,重重地、无声地划过,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车内再次陷入沉寂,但那沉默里有什么东西,己经在雨声渐歇的岭南山道上,悄然变了质。是更深重的疑云,是对眼前这个不断“意外”的夫人更深的审视,抑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