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汤泉

晨曦的微光透过窗纸,将室内映照得一片灰蒙。姜归雁留下的那盘削好的梨块静静搁在桌上,清甜的香气在浓重的药味中显得格外突兀。

屋内,依旧是药气弥漫、愁云惨淡的景象。沈云词躺在床榻,面容苍白如纸,眼睫紧闭,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每一口气息都似乎费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吸进去,再颤巍巍地呼出来。御医留下的方子煎成的浓褐色药汤散发着刺鼻的苦涩,由秋雁亲自端着,小心翼翼地喂进去一小勺,大半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衣襟。秋雁焦急地用温热的巾帕擦拭,眼圈通红,侍奉得一丝不苟。

王统领派来值守在门外的侍卫,盔甲冰冷,目光锐利,如同两道刻骨的钉子。他们轮班值守,视线不时透过微敞的门缝,扫向那个死气沉沉的床榻。

一切都符合一个“重伤垂危、命悬一线”的丞相形象。

然而,在昏聩的表象之下,在每一次艰难呼吸的间隙,沈云词的意识却如同深海潜流,冰冷而高速地运转着。

他听得到秋雁压抑的抽泣,听得到门外侍卫沉闷的呼吸和甲片偶尔摩擦的声响,更清晰地“听”到姜归雁透过那短暂的喂药时间传递的消息碎片。

“……王统领今日……在库房外……盘问管账的老李……久……”

“……老李……午膳后……被……请去西院……‘歇息’……”

消息冰冷如刀。皇帝的人动作迅猛,己经开始清除潜在的知情者了。柳文修的阴影无处不在。

沈云词的眼睫在无人注意的角度,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他“虚弱”地呻吟了一声,侧过头,“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眼神浑浊、涣散,仿佛刚刚找回一丝神智。

“水……渴……”声音嘶哑微弱,几乎气若游丝。

秋雁立刻放下药碗,手忙脚乱地去倒温热的蜜水。

就在这一刹那!

沈云词那藏在薄被下的手,指尖如同灵蛇吐信般滑落床沿。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却又带着一种“垂死挣扎”般的无力感。就在秋雁转身倒水的短短一息,他的指尖己轻轻拂过床边脚踏的木质纹理——那里,不知何时被指甲划下了一道极其浅淡、旁人绝对无法察觉的刻痕。

动作完成瞬间,秋雁端着蜜水回转。沈云词眼睫又无力地阖上,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清醒”只是错觉。

秋雁喂他喝了点蜜水,又细心擦拭。

房外,一名内侍打扮、但脚步沉稳轻捷的小太监端着几样新鲜的瓜果点心走了进来。“夫人,这是王统领吩咐送来的,给大人夫人压惊,都是岭南新贡的上品。”他低着头,声音恭谨规矩,将托盘放在窗边的几案上。放下东西时,袖口不经意地带起一丝风,拂动了桌角压着的一份不起眼的舆图册页边缘——那是一张绘制着岭南周边山势水道的简化版地图。

小太监放下东西,躬身退出,全程没有多看床上一眼。

就在他弯腰行礼的瞬间,沈云词在阖着的眼帘下,看到他微微蜷缩的左手中指指甲缝里,残留着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褐红色的印记——那是岭南特有的“红土胭脂”,常用作某些廉价颜料的底料,而红土胭脂的主产地之一,正是……地图上标注的“军仓”,那片被废弃矿坑环绕的特殊区域!姜归雁通过秋雁和他建立的这条隐秘传递链开始发力了!

人退走,屋门重新被侍卫把守。

沈云词在心中急速盘算,他需要制造一个合理的“动身”理由。

傍晚时分,沈云词的“伤势”似乎出现了一丝“反复”。他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喉间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也开始微微痉挛。姜归雁脸色煞白,紧紧握着他的手,惊慌失措地呼喊太医。秋雁飞奔出去报信。

整个别院再次被惊动。王统领带着御医匆匆赶来。御医急得满头大汗,又是施针又是灌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沈云词才慢慢“安静”下来,但浑身大汗淋漓,几乎虚脱。

御医擦了擦汗,向姜归雁和王统领拱手:“丞相大人伤势极重,心肺衰竭之象明显,这是内腑虚极,阳气欲脱之兆!光靠药石针砭力有不逮!需得……需得配合药浴!以温补壮阳之猛药辅以地气热泉之力,强行激发脏腑元气,或有一线生机!”他言之凿凿,指向院外:“离此西南三十里,有一处汤泉别院,其温泉水脉蕴含微弱硫磺地火之气,配合特制药材蒸煮,最是滋养脏腑!”

药浴?温泉别院?王统领眉头紧锁。这个提议看似合理,但远离这个他们完全控制的别院堡垒,风险骤增!

“这……丞相大人如此虚弱,车马劳顿,岂不是雪上加霜?”王统领提出质疑。

姜归雁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形象地跪在御医面前,泪如雨下:“太医!求太医一定救救我家夫君!只要能救他,莫说三十里,三百里我也愿意去!求您了!”她转头,又凄楚地恳求王统领:“王统领!求你!让我带夫君去吧!陛下是派您来护卫的,不是看着我家夫君等死的啊!”她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将一个为夫请命、几乎崩溃的妇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王统领看着悲痛欲绝的姜归雁,再看看床上气若游丝、生死一线的沈丞相。皇帝的旨意是保护沈云词,确保他不会真的死掉,并且盯住他。如果沈云词现在就死在别院里,他王统领绝对无法交代。这个药浴提议虽然是御医提出,但眼下这情况……似乎成了唯一可能“救命”的办法?

挣扎片刻,王统领咬牙道:“既如此,末将自当亲自率部护送丞相大人前往!只是路途不近,夫人……”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姜归雁,带着警告,“还请夫人务必在车内照料好丞相大人,万事小心为上!”

“多谢统领!”姜归雁仿佛看到了希望,连连磕头致谢。

深夜,精心安排的车驾准备妥当。沈云词被严严实实地用锦被裹着,由几个心腹侍卫小心翼翼地抬上铺着厚厚锦褥、几乎如小塌般宽敞的马车内。姜归雁一身素衣,神情憔悴但坚定地坐在一侧。

马车启程。前后左右,是王统领亲自率领的、盔明甲亮的二十名御前精锐侍卫,阵仗森严,将马车围得密不透风。

车厢内宽大舒适,燃着宁神的安息香。锦被下,沈云词依旧紧闭双目,呼吸微弱。

待马车远离别院喧嚣,行驶在寂静的官道上,车外的蹄声铁甲声清晰可闻时。锦被下,沈云词那只被掩盖的手再次动了。他用极其微弱的动作,将被角向上提了提,盖住了自己半张脸,似乎是畏寒怕风。就在这个看似不经意遮挡口鼻的动作掩护下,他干枯的嘴唇以极小的幅度翕动,气流微弱如丝,飘向咫尺之遥的姜归雁。

“……舆……图……”极微弱的气流吐出两个字。

姜归雁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迅速领悟。她不动声色地将头侧向车厢壁,借看车窗布帘缝隙的模样,身体也微微偏向沈云词。她的手指悄然滑入锦被之下,碰触到沈云词冰凉的手指。就在两人指腹相触的瞬间,一件被焐得微温的、折叠成极小方块的硬物被塞进了她的掌心。

沈云词的手立刻缩回,重新陷入了锦被深处,仿佛从未动过。

姜归雁心跳如鼓。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将方块迅速纳入袖袋。她认出来了,是那份放在窗边几案上、被动过的简易岭南舆图册页!沈云词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带出来了!

指尖在袖袋里感受着那纸页的棱角,姜归雁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因为就在这页舆图的边缘,她清晰地摸到了一处撕裂的痕迹。

原本标注着“军仓(北)”字样以及周边地形的那个角落,被人撕掉了!

谁撕的?沈云词?

撕掉的部分是关键!上面必然有更详尽的、指向粮草藏匿地点或柳文修暗线的坐标!他是觉得她知道的信息己经够了?还是……他不愿让她接触到全部核心?哪怕己经结盟?

冰冷的感觉瞬间覆盖了心头那点因接收到关键信息而升起的温热。姜归雁悄然握紧了袖中的地图残片,指骨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车外,铁蹄踏破寂静。沈云词在昏暗中无声地“沉睡”。姜归雁看着窗缝外飞速倒退的、笼罩在浓重夜色的岭南景物,仿佛看到了柳文修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玩味的眼睛。

温泉别院不是疗伤地,是新的战场,也是更锋利的刀尖。

而这把刀,她和沈云词,必须默契地共同握紧,才能划破那张正在他们身前身后徐徐落下的铁幕。

只是,合作才刚刚开始,那条名为信任的脆弱绳索,就己经开始无声地紧绷、嘎吱作响了。

去汤泉别院查那处被废弃的、靠近有红土胭脂矿坑的军仓北仓?姜归雁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危险的弧度。

这主意,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