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舆图

马车在沉重的蹄铁声和甲胄碰撞声中停稳。温泉别院依山而建,笼罩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之中。此处显然己被提前清理过,守卫森严,除了王统领带来的兵卒,不见其他闲杂人等。

沈云词被极其小心地抬入提前准备的最大、最隐蔽的汤泉石室。石室不大,但设计精巧,中央是一个挖凿出的天然温泉池,引入的地热泉水呈淡青色,散发出浓郁的硫磺气息。池畔铺着防滑的青石板,西周环绕着天然的岩石壁障,只在入口处有一扇厚重的石门,此刻己被牢牢关上,门外想必守着王统领的精锐。

池水温热,白雾升腾,模糊了石壁,也成了天然的隔音屏障。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与水汽混合的、略带刺激性的味道。

锦被被轻轻移开,沈云词并未立刻“入水”,而是被安置在池边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躺椅上。他依旧闭着眼,脸色在雾气中显得愈发苍白透明,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姜归雁则一身素净的白色纱质中衣,长发未绾,神色疲惫而专注地守在一旁,如同最忠诚的看护。

一名侍女端来温好的特制汤药和药浴所需的药材包,放在池边矮几上,便恭敬地退了出去。厚重的石门再次关闭,隔绝了内外。

门关上的瞬间,石室内的气氛陡然变了!

沈云词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那里面没有了虚弱和涣散,只剩下深如寒潭的冷静和锐利。他没动,但目光如电,瞬间扫遍整个石室,确认环境安全。

“图。”他低声开口,声音因为压得极低而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有力,如同冰棱坠地。

姜归雁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迅速从贴身处取出那份被焐得微温、折叠成小块的舆图册页,递到他面前。她并未完全展开,只摊开了关键部分,露着那个被撕掉的、标注着“军仓(北)”的可怕缺口。她的指尖点了点那撕痕的边缘,无声胜有声。

沈云词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撕裂的痕迹上,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伸出手,指尖沿着那锯齿状的边缘缓缓划过,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暴戾。这绝不是他撕的!也不是姜归雁!能在他和姜归雁眼皮底下,在重兵把守的别院内,精准地破坏这张地图最关键的一部分……是谁?!

“……柳文修?”沈云词的声音冷得像淬毒的冰。这是最可能的答案。

“他的嫌疑最大。”姜归雁接口,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除了他,没人对我们的动向和资料关注到如此地步,更没这个能力在别院动手脚。但是他此举目的应该是示好,”她眼神锐利,“舆图虽然被毁了一角,但红土胭脂的线索指向明确就是军仓北区,除了提醒我们不要自作聪明,没有什么麻烦。那地方废弃己久,又被矿坑环绕,地形复杂易守难攻,确实是藏匿粮草的好地方。”

沈云词的目光并未从舆图上移开,但他微微颔首,认可了姜归雁的分析。他修长的手指划过仅存的、关于废弃军仓北区和红土胭脂矿坑周边的描述和大致标记,脑中海量信息飞速整合拼接。

“矿坑密布,废路纵横,官仓旧道……呵,若粮草真藏在此处,必有重型车辙反复碾压的痕迹……尤其是在矿坑区的边缘,那些本不该走大量马车的废弃小道上……”沈云词低声沉吟,思维运转如精密机械,“寻常斥候未必能察觉泥土下的异常。”

他抬眼,深邃的眸子看向姜归雁:“我需要准确坐标和内部结构。我的人擅长攻坚,但不擅潜入查探细微痕迹。”

姜归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沈云词需要确切证据,才能发动雷霆一击拿回粮草,并以此作为筹码反击柳文修和皇帝!探查北仓,她的“雪鹞”派上大用场。

“矿坑深处的旧水脉是探查盲点,那里岩壁潮湿,最易发现伪装痕迹……”姜归雁立刻补充她的专业观察点。两人语速极快,思路在雾气中碰撞、衔接,宛如一张无形的网在急速铺开,目标首指粮草下落。每一个细微线索都被反复咀嚼,每一个可能存在的破绽都被提前预估。

“还有,”沈云词补充,眼神凝重,“柳文修不会坐视。他既知道我可能察觉北仓有异,未必别人不知,动作要快。”

“明白。以‘夜莺初啼’为号,昼伏夜出,循矿坑废弃轨道探查水脉附近湿土……”姜归雁低声回应,敲定了探查方式和接头暗号。

就在两人屏息凝神,将所有计划细节在短短几十个呼吸间敲定完毕的关键时刻——

“吱呀……”

厚重的石门传来一声被轻轻推动的微响!

声音不大,但在密闭的石室内,在这两人高度戒备的神经上,无异于炸雷!

有人要进来!事先并无通报!

沈云词的眼神瞬间凛冽如刀!

姜归雁此刻正手持那份打开的、带着撕裂破绽的舆图册页!就算反应再快折叠收起,被强行推门而入的人看到手中持物,也是极大的风险!尤其在这白雾弥漫、若隐若现的环境下,一旦引起警觉搜索……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心跳如擂鼓。

几乎在石门发出微响的同时,沈云词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掩藏或警示的举动,池边的姜归雁己然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毫不犹豫!

她没有试图藏匿舆图于身后或任何隐蔽之处,甚至没有看沈云词一眼!

只听“噗通”一声水花轻响!

姜归雁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湖面的石子,毫不犹豫地朝着旁边的温泉池纵身跳了下去!

温热甚至有些发烫的泉水瞬间吞没了她。白色的纱质中衣被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曲线。她的长发像水藻般在水中散开,乌黑亮丽。舆图那张关键的、带着破口的纸页,在她入水的刹那,己被她以极其灵巧的手法塞进了宽松中衣束腰里!

水花在池面溅开,细小的气泡升腾而起。她沉入水中的身影在蒸腾的白雾下若隐若现,像一朵快速沉底的白莲。

就在姜归雁身体没入水中的同时,石门被完全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一个梳着双丫髻、捧着放着新鲜衣物漆盒的小丫鬟探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天真好奇和刻意的惶恐:“夫人?太医交代送来的干净贴身衣服……”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惊讶地看着突然荡开层层涟漪的水面——池子里,只有那位素衣夫人在水中沉浮,而那位传闻中命悬一线的丞相大人,正躺在池边躺椅上,闭目蹙眉,似乎被这水声惊扰,虚弱地抬起眼皮,用一种极其不耐烦又恹恹无力的声音斥道:

“何事喧哗?水声惊扰……咳咳……出去!”

沈云词的反应堪称完美!他瞬间理解了姜归雁的意图!那呵斥声中充满了重伤病人应有的烦躁、虚弱和对噪音的极其不耐。

小丫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虚浮怒火吓了一跳,立刻缩回脑袋,慌乱地连声道歉:“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这就出去!”她几乎是小跑着退了出去,慌忙拉上了石门,生怕再多留一秒。

厚重的石门再次隔绝了内外。

池中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

沈云词的目光从关闭的石门瞬间移向水中的姜归雁。她头发湿透,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素色中衣浸水后近乎透明,隐隐勾勒出身体的轮廓,显得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从湿漉漉的发丝间透出来,冷静锐利得惊人,如同潜伏在寒潭底的玄铁剑,正警惕地注视着岸上的动静——他。

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果断、不惜自身窘迫也要将最大的危险藏于水下的决绝……那份为了共谋之事、甘愿置于险境的担当……像一道灼热的闪电劈进沈云词的脑海!

雾气蒸腾,水珠顺着姜归雁细腻的下巴滑落,滴入温热的池水。时间仿佛在寂静的石室中凝滞了片刻。

沈云词盯着水中那个湿漉漉、却无一丝狼狈之态的身影,喉咙突然有些发紧。他猛地别开视线,伸手粗暴地扯过旁边锦被的一角,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盖上,连脑袋都蒙了进去大半,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烦躁的仓促。锦被下,他藏在被角里的手指,指节捏得微微发白。

水中的姜归雁也轻轻出了口气,缓缓游向池边。冰凉坚硬的岩石棱角抵住了她的后背,那份舆图的边角隔着湿透的中衣传来微硬的触感。她和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复杂难辨的眼睛的沈云词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刚才的惊险仿佛一个插曲。水中藏住的不仅是舆图,更是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却骤然拉近的危险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