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词的眼神穿透马车内略显昏暗的光线,在姜归雁沉静如海的眉宇间逡巡。那无声处蓄积的力量感,像即将出鞘的冰锋,冷锐逼人。
马车外,风雪裹挟着山林的呜咽,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单调而沉重。殿前司指挥使周桐策马靠近车窗,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气:
“禀相爷,前哨来报,鬼见愁附近峡道有异响,崖顶积雪分布不似自然。后方……也有尾巴了。”
这己是出岭南以来第五次预警!之前西次,或是山石滚落制造混乱,或是冷箭刁钻狙杀护卫,甚至有一次在驿站水源中下毒,目标有时候是囚车,也有时候是沈云词!幕后黑手显然不止一方——皇帝的、柳文修残余势力的、甚至……可能想浑水摸鱼的萧景明!太多人不想让他们,尤其是柳文修这活口和他们这对掌握了关键信息的人活着回到京城!
继续走大道,无异于活靶子。
沈云词的目光在姜归雁身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凝聚。这个女子,能瞒过他的耳目传递信号,或许也能……
“你,”沈云词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沉寂,是对姜归雁说的,“可会凫水?”
姜归雁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会。”
“明日破晓前,鬼见愁上游冰凌滩。”沈云词言简意赅。
周通在暗中立刻领会,眼神凝重地点头,无声退下。一场瞒天过海的脱身计划己在瞬间成形。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鬼见愁峡道果然爆发了激烈的厮杀!乱石如雨,火箭点燃了打头的囚车和几辆运送辎重的马车,殿前司甲士奋力抵挡着黑暗中涌出的众多蒙面杀手,喊杀声震彻山谷。混乱中,一个身形酷似沈云词的替身,在重重护卫下护着另一辆罩着黑布的马车,内里是一个身形与姜归雁相似的女影,向着一条仅容单人通行的崖壁小径撤退,意图引开大部分追兵。
而就在这厮杀声掩盖下,两道被灰黑色劲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如同两道贴着地面疾行的魅影,早己悄无声息地顺着结冰的溪流边缘的乱石滩,从鬼见愁上游险之又险地滑下。冰冷的河水溅湿裤脚,刺骨的寒意让姜归雁打了个寒噤,但动作丝毫未停。沈云词在前,动作精准如豹,选择着最安全的落脚点,偶尔会极快地伸手在她手肘处搭一把力——纯粹的借力,干脆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温度。
几个时辰后,当晨曦微露,大路上的厮杀声渐歇,沈姜二人己易容改扮,彻底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沈云词褪去了那份清贵病弱的表象,变成了一个面色焦黄、略带愁苦的赶考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袍。姜归雁则束起长发,贴上粗糙的假喉结,扮作他沉默寡言、面容普通到丢进人堆就找不到的书童“归彦”。他们舍弃了大路,专拣崎岖难行、人烟稀少的小道,朝着北方蜿蜒前行。
连续几天绷紧的神经在远离追兵后稍稍松弛。两个人,一匹马,驮着简陋的行囊。沈云词身体底子虚弱是真的,翻山越岭消耗巨大。他话极少,但姜归雁渐渐发觉,这位世人眼中冷漠不近人情的丞相,在这种纯粹的野外生存状态下,竟然意外地……不讲究?或者说,有一种务实到近乎质朴的坚韧。
他会在溪边用石头砸开的薄冰处取水,动作熟稔;会在寒风里搓着手,小心拢起潮湿的枯叶和树枝,用火镰生火,火光映亮他焦黄的“书生”脸孔时,专注得像个老农;甚至,当姜归雁被荆棘勾破衣袖,露出易容下的一小片白皙手臂肌肤时,他眼皮都没抬,只淡淡说了句:“破口扎紧,林中蚊虫毒。”
这日午后,他们抵达一个靠山的小镇,准备补充些干粮。镇上人不多,唯一的小客栈兼营着一个小饭铺。两人要了两碗最便宜的阳春面和一小碟咸菜,在角落的桌子坐下。
连日风餐露宿,这碗热腾腾、漂浮着几点油星的汤面都显得无比珍贵。姜归雁捧起碗,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汤,冰冷的指尖终于恢复了些许暖意。她的易容面具有些粗糙,随着表情动作略显僵硬。
沈云词吃得慢条斯理,姿态依旧能看出骨子里的优雅。他低头挑着碗里的面,忽然,动作极其自然地夹起一筷子咸菜,放入姜归雁面前的碟子里:“多吃点,冷。”
这动作细微到几乎是本能的关切,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旁边一桌坐着两个行脚商人打扮的汉子,原本在大声谈笑着,其中一人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登时眼睛瞪圆了。他下意识拽了拽同伴的袖子,朝沈姜这边努努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惊奇、促狭和“了然”的笑意,压低了声音,但那窃窃私语还是飘了过来:
“啧啧……看见没……”
“哎呀!怪不得……我就说嘛,两个大男人挤一匹马,那书生走路都喘,书童还心安理得坐马背……原来是这样……”
“嘿,这世道啊……不过这小地方,倒也没啥……”
“嘘!小点声!人家情比金坚,不容易啊……”
姜归雁正低头喝汤,冷不丁听到“情比金坚”、“挤一匹马”这样的词,瞬间被呛住,咳得面红耳赤,假喉结都差点移位!她狼狈地侧过脸剧烈咳嗽,手忙脚乱地去掩口鼻,抬眼看向对面的沈云词。
只见我们沈相爷举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那张焦黄僵硬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难得地掠过一丝惊愕和极其短暂的茫然,似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断袖”的指控是怎么落到自己头上的。随即,那眼神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冰潭状态,甚至更冷了几分。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筷子,继续吃自己碗里的面,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耳根那不易察觉的、被易容药物遮挡的边缘处,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红晕?
姜归雁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窘迫之余,看着对面人强装镇定但明显有点气闷的样子,又觉得这场面莫名荒诞可笑。原本紧绷的心弦,竟在这诡异误会下松弛了不少。
吃过面,两人赶紧离开这令人尴尬的小店。走出不远,姜归雁憋着笑,故意落后一步,用一种带着三分促狭七分无辜的眼神瞟着沈云词的背影,慢悠悠学着之前那商人的腔调感叹了一句:“咳…情比金坚……倒也挺好……”
沈云词脚步猛地一顿,背影都僵硬了三分,却没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聒噪。”
这两个字说得又快又低,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气恼。姜归雁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低笑出来,连日来压在心头那份沉甸甸的、与虎谋皮的窒息感,似乎随着这笑声散去不少。
沈云词看见姜归雁笑的更欢了,更气了,明明自己耳根都红了,还是反咬一口,“你不会的真的十分爱慕本相吧,被人误会这么高兴。”
姜归雁抿着嘴笑,“对呀,我超爱你的。”
“我对你的爱就像是锕在裤子里,暖乎乎沉甸甸的,只有我知道。”注视着沈云词瞬间通红的脸,姜归雁慢悠悠的补上了后半句话。
看着沈云词僵住,姜归雁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
沈云词脸瞬间黑的彻底,半点暧昧的氛围也无,大步流星往前走,姜归雁赶紧跟上。山风吹动两人破旧的衣袍,并肩而行的背影融入小镇通往山间的泥泞小路,远远看去,倒真有几分“患难与共”的样子。
没有权倾朝野的相国,也没有背负着家族命运的贵女。只是两个在无数刀光剑影中短暂抽身、易容成平凡模样的逃亡者,被误作一对艰难的“断袖”爱侣。这段旅程固然危机西伏,但这小小的、带着体温的荒诞误会,却成了漫长寒夜里意外焐在心头的一抹暖意。
至少,此刻的姜归雁,暂时忘记了锁钥、忘记了前太子、忘记了皇帝的屠刀,只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还有身边这个冷面权相难得吃瘪时带来的、一丝真实的趣味。而她没看到,前方沈云词那张焦黄面具下紧抿的唇边,似乎也勾起了一个极浅、极淡、转瞬即逝到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那是无奈,也许还混着一丝其他什么。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但这短暂的并肩而行,在彼此复杂的心思和身份之外,终究留下了一道暖色调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