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算计

山野小路上的尴尬与促狭,被萧索的寒风吹散在身后。那偶尔响起、连姜归雁自己都有些吃惊的肆意笑声,最终也消失在越来越近的、名为京都的庞然巨兽投下的阴影之中。

他们与大部队在预定地点悄然汇合,过程无声无息,滴水不漏。殿前司指挥使早己肃立等候,马车内替身悄然退下。当姜归雁卸下“归彦”那粗糙的假喉结和面具,换上符合身份的、料子尚可却远不及昔日华贵的素色衣裙;当沈云词洗去面上焦黄,换上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之一的深紫相服,被侍卫小心翼翼地扶上那辆华贵却沉重如囚笼的官辇时,空气中最后一丝来自山野小店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便彻底冻结、碎裂了。

官道平坦宽阔,戒备森严。车厢内,只余两人独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与之前在深山老林里共乘一骑、分食咸菜时截然不同。彼此能清晰地听到对方平稳却疏离的呼吸声,目光偶尔在空中短暂相接,随即迅速滑开,像是触碰到了无形的寒冰,再难寻一丝戏谑或暖意。

此刻,他们是回到了各自棋局的中心,那道暖色的刻痕,终究褪色成了棋盘上的一道灰色折痕,提醒着他们曾短暂地越过楚河汉界,却也仅止于此。

姜归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布料,脑海中闪过他焦黄面孔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以及被自己噎得脸色发黑却强作镇定的模样,一丝极其微弱的酸涩悄悄弥漫开。但那又如何?镇国公府上百条人命的活路,比这点不合时宜的情绪贵重千万倍。

沈云词闭目端坐,脸色比之前更显苍白几分,似是被旅途的风寒侵袭。只是他周身散发的冷肃与威严,足以让任何关心他身体状况的人不敢靠近。他面上无悲无喜,仿佛那个在小店里被窘得耳根微红、被噎得无话可说的“穷酸书生”从未存在过。唯有他自己知道,心湖深处曾被那荒诞不经的“情比金坚”撩起的一圈涟漪,己被冰冷的现实彻底压平、冻结。权柄、江山、深埋的秘密……哪一件不比那点暖意沉重?他们之间,注定是算计与反算计的泥沼。

悲哀,但无人会选择放弃。放弃即意味着死亡——对自己,亦或是对身后需要守护的一切。

京城巍峨的城墙终于在风雪中显现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张开了吞人的口。越是靠近,气氛越加肃杀。殿前司的护卫警惕地握紧了刀柄。

就在距离城门尚有十数里的一处官驿休整时,意料之中的刺杀再次降临!

这一次更为凶险狠辣!箭雨不再是稀稀落落的冷箭,而是几乎覆盖驿站的铺天盖地!数十名蒙面死士如同凭空冒出的鬼魅,悍不畏死地扑向沈云词的座驾——

兵刃撞击声、惨叫声、建筑被火箭点燃的爆裂声瞬间撕裂了雪夜的死寂。

混乱中,姜归雁只觉手腕一紧!那只曾在小摊上为她夹过咸菜、在山径上托过她手肘的手,此刻冰冷而有力,不容抗拒地将她拽到了驿站的石墙后一个相对安全的死角。沈云词挡在她外侧,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战局,右手己从袖中滑出一柄薄如柳叶的软剑,手腕一震,雪亮剑光如同活物般吞吐,精准无比地格开了两支角度刁钻的弩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致命的优雅,与他平时那副病弱表象判若两人!

他的后背几乎紧贴着她的手臂,隔着几层衣物,姜归雁甚至能感受到他因紧绷而产生的轻微震颤。冰冷的杀意与灼热的战火交织,将她完全笼罩。这一刻的贴身保护,让他们更近,却也更远。这是一个权相计算得失后的行动——她姜归雁和他掌握的秘密同样重要,此刻还死不得。仅此而己。

姜归雁没有惊慌,她迅速拔下头上那支毫不起眼的素银簪,簪头瞬间弹出寸许长的、散发着幽幽蓝芒的淬毒锋刃。她没有躲在他身后,而是屏息凝神,目光锐利地与沈云词形成一种无需言说的、奇异的默契角落。她负责扫视来自侧面和后方的危险。当一名死士借助同伴的掩护,悍然冲向这个死角时,姜归雁手中蓝芒一闪,那抹幽蓝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死士的咽喉,连惨叫都未能发出!动作干净利落,狠辣决绝。

沈云词眼角余光瞥见了那抹幽蓝的轨迹,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毒的成色,他认得,是北疆流亡部族特有。镇国公府这位贵女,果真不是京都宴会上只会吟风弄月的闺秀了。

刺客最终被清剿,留下满地狼藉和尸体。危险解除,沈云词立刻松开钳制住她的手,仿佛那只是搭了一下冰冷的栏杆。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刃上并不存在的血迹,也像在擦拭掉方才那点不得己的接触。

驿站内弥漫着血腥和焦糊的味道。姜归雁低头看着自己沾了些许泥泞的裙摆和袖口的点点暗红血迹,那是方才混乱中溅上的。她缓缓抬起手,将那枚素银簪重新插回发髻,动作平稳,一如她此刻的心境——方才并肩御敌时那一瞬间的“合作”,与当年北疆风雪密室中父亲与前太子的对饮合作何其相似?都是情势所迫,刀锋相倚的权宜之计。

可是那真的一样吗。

她抬眼,望向正在对周通低声吩咐着什么,脸色比月色更冷的沈云词。他深紫的相袍在火光下流动着暗沉的光泽,身影挺拔孤峭,将方才为她挡箭那一刻短暂的“暖意”隔绝得干干净净。

打打闹闹己成云烟。一路同行,终抵此局。

回到京都这座熔炉,他们只能继续相互算计了。

姜归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她发髻间那枚幽蓝的锋刃。

算计,才刚刚开始。她和他,都心知肚明。城门,己在前方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