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来了

冰冷刺骨!无边的黑暗和窒息感裹挟着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要将灵魂从躯壳中硬生生抽离。

意识像断线的纸鸢,在无边墨绿与惊涛骇浪间沉浮,每一次沉底,都仿佛被无形的水鬼拉扯着坠入更深沉的黑暗。肺部像是被扎破的水囊,空气和力气一同飞速流失。

不能死……沈云词……抓住……

最后的念头也如同水底的泡沫,无声地破裂、消散。

彻底被黑暗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泥土腥气和干草腐朽味道的气息,顽固地钻入鼻腔。

它不同于冰冷的河水,带着一种粗粝的、属于人间烟火的生命温度。

意识被这点温度撬开了一丝缝隙。

冷。

钻心刺骨的冷,是浸透骨髓的湿寒。

疼。

胸口、后背、手臂……无处不在的钝痛和撕裂感,随着恢复的意识而苏醒,如同无数小针在密匝地刺扎。

但……身体的感觉……

姜归雁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艰难地、几乎是用尽全部意念,才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充斥着摇曳昏黄的光晕,影影绰绰。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低矮的、糊着黄泥的房顶。粗糙的椽木暴露在外,挂着几缕灰扑扑的蛛网。一盏小小的油灯搁在角落里破旧的矮几上,灯芯如豆,跳跃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

身下是硬邦邦的触感,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干燥的温暖。她微微动了动,是厚厚的稻草铺陈而成的简陋“床铺”。

目光下移。

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熟悉的、沾着泥水的葱绿色衣袖。布料因为湿透再风干而显得僵硬褶皱,袖口上精致的蝴蝶纹样被污渍遮盖了大半,但那就是……她自己的裙子!属于姜归雁的身体!

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那一瞬间的巨大惊喜如同电流窜过全身,甚至短暂地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她几乎是颤抖着抬起手——一只白皙纤细、沾着泥土和细小擦伤的手,此刻正属于她姜归雁!

这……这是她的身体!她姜归雁的身体!

巨大的难以置信和狂喜瞬间淹没了一切!她想放声大笑,想尖叫,想站起来转个圈!但身体沉重的如同被巨石压住,肺叶一抽,喉咙更是干涩刺痛,只发出一声嘶哑破碎的:“呵……呃……”

“丫头?醒了?”一个粗犷却带着惊喜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姜归雁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循声望去。

门口透进来的光线下,站着两个身影。男人身材高大壮实,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裤腿卷到膝盖,露着沾满泥点的小腿,脚上一双磨得发白的草鞋。他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刻着风霜和皱纹,但那双眼睛很亮,带着山民特有的淳朴与关切。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木桶。

旁边的妇人约莫西十岁上下,脸庞圆润,带着常年劳作的红晕,头发用一块灰布巾包着。她穿着同样粗布的衣裙,正端着一个粗陶碗,热气腾腾的水汽熏得她眼睛微微眯着。两人都好奇而关切地看着草铺上的姜归雁。

“当家的!快看!这姑娘醒了!”妇人声音洪亮,透着喜悦,端着碗快步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将碗凑到姜归雁嘴边,“来,丫头,慢点,先喝口热水。落水遭了大难啊,在溪边被冲得只剩半口气了……”

姜归雁迫不及待地小口啜饮着温热的开水,那甘冽的暖流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如同久旱逢雨,身体深处似乎也因为这温暖而重新注入了一丝生气。她的目光却急切地越过妇人,在昏暗的草屋角落里搜寻。

角落另一个厚实的稻草堆上,静静地躺着另一个人。

那人身材比姜归雁略高一些,同样盖着一床缝着补丁的旧棉被。似乎还没醒。但……

那从被角露出的衣襟,虽然同样沾满泥污,甚至撕裂了几处口子……但那沉稳的靛青色、那简朴却透着文雅气息的暗纹……那是沈云词的状元常服!

再看侧对着她的脸庞——轮廓清隽,下颌线分明,鼻梁挺首,薄唇紧紧抿着,即便昏迷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沈云词的清冷疲惫感!

是沈云词!而且,是沈云词的身体!

他们……他们真的换回来了!

就在这生死关头,在冰冷的河水之后,他们竟然,莫名其妙地,换回了自己的身体!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姜归雁所有的力气。她眼眶一热,一种死里逃生后巨大的疲惫感和无法言喻的庆幸交织着翻涌上来。热水呛进了气管,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慢点慢点!这可怜的丫头,吓坏了吧!”农妇李婶连忙拍着她的背,充满怜惜,“跟当家的去溪边收渔篓子,老远就瞧见你俩抱在一块被水冲下来了,都泡得发白没一点生气!我滴个天老爷!可吓死我了!多亏当家的水性好,力气也大,把你们都捞了上来!”

张大牛放下木桶,憨厚地搓了搓手,补充道:“捞上来的时候,姑娘你死死抓着这位公子的手腕,掰都掰不开呢!好容易才把你们分开。看这公子穿着像个体面人,姑娘你……”他看了看姜归雁身上那虽脏污却难掩华贵的衣料,“唉,都是造孽。你们身上的伤不算轻,又呛了水,烧得很厉害,我和老婆子也不懂什么,只能帮你们换了身干爽的粗布衣裳(指他们原来的衣服被换下来烤干了),再烧点热水,用土方子敷了下伤口……想着能不能撑过来……”

“当家的去邻村找了老郎中瞧过,”李婶接口道,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郎中说命大,说你们俩能活下来真是老天爷开眼!特别是这位公子,好像心口受过什么重创?郎中瞧了许久,说胸口像是被大石顶过……能挺过来不容易。开了几服便宜的草药,熬了给你们灌下去些……今早才退了点热。”

姜归雁听着,一边咳一边拼命点头,感激的泪水混着咳嗽流了下来。她挣扎着想坐起来道谢,身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目光再次飘向角落里的沈云词,心底除了庆幸,还有一丝莫名的后怕——心口被大石顶过?是在水里撞到了沉木吗?他伤的比自己重!

“你……你家汉子……咳……他……”姜归雁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指了指沈云词的方向。

“哦哦!也醒了!比你还早些醒,就是呆呆的,也不说话,盯着屋顶看了好半天,然后又睡过去了。”李婶解释道,“估计是惊着了,缓不过神。郎中也说他外伤看着没你重,但可能内腑震荡得厉害。”

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倒吸气声。

姜归雁和李婶、张大牛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沈云词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如同浸了水的墨玉,先是带着刚苏醒的混沌和茫然,视线在低矮的黄泥屋顶上停顿了几秒,仿佛在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然后,他似乎察觉到了姜归雁和李婶的目光,微微偏过头。

当他的目光触到草铺上坐着的、面色苍白正关切地看着他、穿着葱绿裙衫的姜归雁时……

沈云词浑身猛地一僵!

那双总是清冷如潭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疑惑、震惊、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他几乎是本能地、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一只骨节分明、略显粗糙、属于他沈云词自己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真实的触感!没有脂粉的滑腻,没有繁复发髻的沉重,只有属于男子皮肤的微凉和干燥!

紧接着,他的目光又飞快地扫视自己身上——是那件熟悉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靛青常服!虽然脏污破损,但这确实是他自己的身体!穿着他自己的衣服!

最后,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姜归雁身上,那复杂的眼神里,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确认感缓缓沉淀下来,最终化作了无边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同样干涩嘶哑,只发出一丝细微的、略带沙哑的气音。

西目相对。

姜归雁看着那双终于回到“沈云词”脸上的、不再带着自己娇憨表情的深邃眼眸,读懂了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确认和劫后余生的复杂。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劫后重逢的狂喜,对彼此伤势的担忧,对昏迷前那绝望坠落的恐惧……最终,她只是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对着沈云词,极其轻微却又无比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却带着笑容的弧度。

那意思是:是我。我们都还活着。而且,我们……回来了!

沈云词看着草铺上那个笑得又哭又狼狈的“姜归雁,看着她那双终于回到属于她自己的明媚杏眼中闪烁的水光,看着那无比熟悉的、带着一丝痞气却真实鲜活的表情……他那同样苍白的脸上,紧抿的唇线,终于也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几乎称不上是一个笑容,只是嘴角肌肉极其轻微的牵动,但对于沈云词来说,己经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表达着情绪波动的信号。

他同样微微颔首,那点头的动作很轻,仿佛耗尽了力气,却清晰无比。

确认完毕。

无需言语。生死大劫,身体互换又复归,所有的惊天动地都在此刻融进了这片农家草屋的昏黄油灯里。

李婶看着这对“小夫妻”西目相对,眼神里涌动着连她都看不懂的、过于复杂和沉重的情绪,但又明显是认识、是劫后重逢的激动。她忍不住搓了搓手,露出了欣慰而淳朴的笑容,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哎哟!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看看这模样,多登对!老天爷保佑!”她把姜归雁轻轻按回草铺,“快躺好躺好!都别急着起来!郎中吩咐了要静养!你这小汉子也是,”她转向沈云词,语气带着长辈的嗔怪,“醒来就知道发呆,吓坏你媳妇了吧?看你媳妇多心疼你!”

说着话,李婶给他们递了一碗水,张大牛看着他们喝下,眸光流转,闪过一抹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