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咳咳咳……”姜归雁本来还沉浸在激动和复杂情绪里,被李婶这声“小汉子”和“媳妇”一喊,再配上沈云词那张瞬间又冻上一层薄冰、窘迫无比的脸,首接笑岔了气,咳得惊天动地,牵扯得胸口的伤更疼了。她艰难地抬手,想指向沈云词表明她俩不是两口子,结果疼得龇牙咧嘴。
沈云词的表情则是僵住了,被“小汉子”和“媳妇”这两个词雷得外焦里嫩。尴尬、窘迫,以及被农妇这朴实的定义所击中的荒谬感,让他苍白的脸颊竟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极淡的红晕。他抿紧了唇,移开目光,干脆再次闭上了眼睛,一副“我重伤未愈需要休息别再跟我说话”的姿态。
张大牛也憨厚地笑了起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大郎家的,再去熬点浓浓的粥!这两位遭了大罪,得多补补元气!我看这小娘子精神头还行,小伙子得好好养养心口。”
简陋却温暖的土坯小屋里,油灯的光芒摇曳着,映照着一劫过后终于归位的灵魂。身体的伤痛依旧剧烈,死亡的阴影似乎刚刚退去,前路未卜,追杀者的阴霾也并未散去。但此刻,躺在厚厚干草堆上的两个人,心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那是一种,灵魂终于重新栖息在熟悉居所的归属感。
晚些时候,喝过李婶熬的浓稠米粥,又勉强吞下苦涩的草药,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月光透过小小的纸窗照进来,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投下清冷的白霜。
沈云词靠着墙根坐了起来,虽然动作牵动伤处会让他眉心微蹙,但身体深处那股熟悉的力量感在缓慢复苏,这让他安心不少。他借着月光,目光扫过姜归雁——那家伙似乎睡得很沉,呼吸绵长,只是眉头习惯性地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和人打架。但能睡,说明伤势在好转。
他的目光落到被李婶仔细叠好放在两人枕头边的衣物上——那件熟悉的葱绿裙衫皱巴巴地裹着一块巴掌大小、用粗布简单包裹着的硬物。
沈云词心念微动。他小心地挪过去,忍着胸口的闷痛,尽量不惊动睡梦中的姜归雁,解开了那粗糙的布包。
里面露出来的,正是那枚触手冰凉的古朴玉佩!月色下,墨玉本身的色泽越发深沉,而那嵌在上面、曾被周通称之为“引子”的银丝,却奇异地折射出一点微弱的、类似冷铁的银亮光泽。
这玉佩在水底曾发出微光……沈云词的手指轻轻拂过玉佩表面,冰冷的触感刺得他指尖微凉。落水时剧烈的撞击……冰冷的河水……还有某种未知的冲击……
“你也觉得……是这玉佩吗?”一个略带沙哑、带着刚睡醒慵懒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云词抬眸,对上了姜归雁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她不知何时也醒了,无声无息地撑起半边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手中的玉佩。
“它确实在水底亮了光,”沈云词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沉思的冷冽,“很微弱。但肯定亮了。”他将玉佩递向姜归雁。
姜归雁接过玉佩,指尖同样感受到那股奇异的冰凉,还有那银丝的金属质感。她着玉佩上的纹路,回想坠崖时的绝望,还有在水中那濒死一刻似乎确实看到过一丝闪烁的光……“所以……掉进水里,巨大的冲击,加上这玉佩……周木鱼那穷酸念的咒语也算成了?歪打正着的媒介?”她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荒诞感。
“不知道。”沈云词如实回答。这一切过于玄奇,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寒冰般的锋芒:“先不管怎么换回来的。先想清楚,是谁要杀我们?”
话题瞬间从玄奇转入了冰冷的现实。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姜归雁脸上的慵懒一扫而空,同样锐利起来。
“西华门断崖,”沈云词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那是回城必经之路。刺客能提前埋伏在那里,必然是知道我们的路线。而且……”他眼神锐利如刀,“目标并非单纯的杀人。”
“对!”姜归雁猛地坐首,尽管动作扯得她嘶了一声,“不是为了当场杀死我们,否则那么多弩箭为什么只射车,不射人?他们是用钩镰分水刺专门破坏车轴和车轮,就是要把我们逼下悬崖!这是要让我们连人带车一起摔死、淹死!做成意外失足的假象!”她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好狠的心思!好缜密的计划!是谁……这么想要我们‘意外消失’?”
“我们在明,敌在暗。镇国公府和……我身上,”沈云词的目光落在窗外深沉的夜色上,“能引来如此杀身之祸的,无非权力旋涡,身世秘辛,或者……挡了谁的路。”他说“我”字时,有极其短暂的停顿和微妙的不同。
姜归雁捕捉到了这一丝异常。她忽然想起,刚才李婶说过,郎中说沈云词“心口好像被大石顶过,受了重创”。她看着沈云词在月光下略显苍白的侧脸,一个疑问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喂,冰块脸,你心口……我记得上次你救我的时候,也撞到假山石了?还有在宫里那次……怎么回事?”她指了指自己胸口。
沈云词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月色下,他薄唇紧抿,沉默了下来。那沉默里带着一种姜归雁第一次感受到的沉重和复杂,远比之前的清冷更难以捉摸。他没有看姜归雁,视线垂落,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胸口的位置,隔着粗布衣衫。
片刻的死寂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浸了寒潭的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艰涩:“心口……早年受伤落下的旧疾。平常无事,但有时……会疼。”他没有说具体的细节,只有最后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带着一丝疲惫。
姜归雁愣住了。看着沈云词垂下的眼帘,看着他手指无意识揉按心口的细微动作,看着月光勾勒出他清冷侧脸上那抹过于沉重的疲惫……心头莫名地一紧。这冰块脸身上,好像藏着很多比她想象中更沉重的东西。
她张了张嘴,想追问,但看到他周身瞬间竖起的无形冰墙,那比平时的疏离更加坚固、更加拒人千里,似乎在无声地告诉她:别再碰触这个话题。
姜归雁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想起了当初在御花园,沈云词突然捂着胸口踉跄、脸色惨白如纸的情景。原来……那不是简单的撞伤。
这沉默太过沉重。姜归雁习惯性想打破它。她拿起玉佩在手中抛了抛,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岔开话题:“管他呢!反正暂时换回来了,死里逃生就是大赚!这玉佩现在看着就是个铁疙瘩,也不知道再泡水里会不会把咱俩又换过去?要不试试?”
她作势就要往外走,去找水盆。
沈云词猛地抬眸,那双墨玉般的眼眸中瞬间燃起一簇冰冷的火焰,带着罕见的惊怒:“姜归雁!你胡闹什么?!” 声音不大,却蕴含着雷霆般的力量,瞬间掐断了姜归雁装模作样的脚步。
姜归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厉声震慑住了,愣在原地。她从未见过沈云词真正动怒的样子,那冰冷的眼神像是要将她洞穿。
沈云词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烦闷和那丝因过去阴影被触动而产生的戾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却带着不容置疑:“……收好。别再试。此物……不祥。” 他从姜归雁手中几乎是夺回了玉佩,重新用粗布小心地包裹好,然后首接塞进了自己怀中贴身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无声的宣示——这危险的东西,我来保管。
姜归雁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瞠目结舌。半晌,才撇撇嘴,小声嘟囔:“小气鬼!防我跟防贼似的!”
沈云词听到了她的嘟囔,只当作没听见,侧过身重新靠回墙根,闭上眼睛,一副“我要养伤别烦我”的模样。只是月光下,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又飞快地压平。
夜深了。月光如水,穿过纸窗。农家特有的干燥温暖的稻草气息弥漫在小小的土屋中。
姜归雁身上的伤疼得厉害,换回来的身体似乎还在适应之前的创伤,一时睡不着。她侧身躺着,看着月光下沈云词安静的侧影。他睡相很规矩,睫毛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呼吸平稳清浅。似乎刚才那短暂的怒气和沉重的过往都被他收敛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平静。
但姜归雁知道不是。那块被他护在心口的玉佩,还有他在坠崖时脱口而出的那个带着恨意的人名……都在提醒她,这冰块脸平静的冰面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流汹涌。
刺杀,坠崖,换身……仿佛一连串的巨大风暴席卷了他们。而此刻,在这简陋避风的农家港湾里,身体的伤痛和疲惫终于如潮水般翻涌上来,沉甸甸地压住了所有复杂的思绪。
姜归雁也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管外面有多少狂风暴雨,不管前途有多少未解的谜团和凶险,至少……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