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九幽引毒

黑暗。无边的、粘稠的黑暗。意识在冰冷的虚无和脏腑深处撕裂般的剧痛间沉浮。苏晚卿感觉自己像一叶被投入惊涛骇浪的扁舟,每一次巨浪的拍击都带来粉身碎骨的濒死感,却又在即将沉没的刹那,被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强行拽回水面。

虎睛石淬体的余威如同跗骨之蛆,在经脉深处留下灼烧的烙印。强行坐起、口述毒方、血书惊雷带来的巨大消耗,几乎掏空了她刚刚凝聚的微薄生机。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烧红的炭块,从喉咙到肺腑,灼痛欲裂。

这一次的昏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深沉,也更凶险。仿佛灵魂被强行拖拽着,坠向那口曾吞噬过她的冰冷棺木。柳氏恶毒的狞笑,苏玉柔扭曲的快意,苏全临死前凝固的恐惧……无数张狰狞的脸在黑暗中交替闪现,如同地狱的恶鬼,要将她彻底撕碎!

“呃……”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呻吟,终于从她紧咬的齿缝间挤出。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沉重的眼皮掀开一道缝隙,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带来剧烈的眩晕。依旧是那熟悉的浅青色帐顶,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淡了些,却多了一股极其清冽、如同雪山冰泉般的冷香——是萧景渊的气息。

她回来了。从濒死的深渊,又一次爬了回来。

身体的感知如同退潮后的沙滩,一点点显露。剧痛依旧无处不在,但那种濒临崩溃的、灵魂即将离体的虚弱感,似乎被强行压制住了。心脉深处传来微弱却持续的搏动,如同风中残烛,虽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一阵麻木的刺痛,带着久违的、对躯体的掌控感。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指尖颤抖着,拂过自己冰冷苍白的脸颊。

还活着。

还有……三天。

“姑娘!您醒了!”一个带着惊喜和浓浓疲惫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是孙济仁。他显然守了很久,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法掩饰的忧虑。看到苏晚卿睁眼,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苏晚卿的目光缓缓移向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如同碎裂的红宝石,虚弱却依旧冰冷锐利。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地点了点头。

孙济仁立刻会意,连忙端起旁边温着的药碗和清水:“姑娘,您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再把这碗参汤喝了吊吊气。您……您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可吓死老朽了!”他小心翼翼地喂苏晚卿喝了几口水,又喂了几勺参汤。

温热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舒适感。几口参汤下肚,一股微弱的热流在冰冷的脏腑间缓缓散开,让她冻僵般的西肢似乎找回了一丝知觉。眩晕感稍稍退去,视线也清晰了不少。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扫视房间。床头小几上,除了药碗水杯,还多了一个通体漆黑、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乌沉木盒。盒子并未打开,但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霸道灼热、仿佛蕴藏着洪荒凶兽气息的波动,正透过盒身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

虎睛石!

苏晚卿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萧景渊……果然说到做到。她的“针”,他备好了。

就在这时,毡毯门被无声地推开。青锋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般走了进来,手中稳稳托着一个巨大的红木托盘。托盘上,密密麻麻摆放着数十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盒子、玉瓶、瓷罐。每一个容器都密封得极其严实,但依旧无法完全隔绝里面散发出的、或霸道灼烈、或阴寒刺骨、或诡异甜腥的复杂气息!

百年血竭的腥甜厚重,七叶紫芝的清冽药香,寒潭雪莲子的至寒冰息,雷击木心粉的焦灼燥意,火纹蟒蛇胆的腥臊灼热……还有那最后两味,如同潜伏在花丛下的毒蛇,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阴寒死气——腐骨花的甜腻腐朽!蚀心草的腥臭刺鼻!

所有的药材,齐了!就在她昏迷的一天一夜里,青锋如同最精准的杀戮机器,踏遍了王府药库、太医院秘藏、乃至京城最黑暗的地下黑市,将这张惊世骇俗、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毒方所需,尽数搜刮而来!

青锋将托盘轻轻放在距离床榻几步之遥的桌案上,动作沉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抬起眼,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落在苏晚卿苍白却眼神锐利的脸上,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主上之命,药材己齐。姑娘……请。”

一个“请”字,如同催命的符咒,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冰冷的审判意味。

空气瞬间凝固。浓烈的药味、毒气混杂着虎睛石的霸烈波动,在小小的听澜院内弥漫、冲撞,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炼狱入口般的恐怖氛围。

孙济仁脸色煞白,看着托盘上那些散发着致命气息的药材,又看看床榻上气息微弱、仿佛一碰即碎的苏晚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青锋那冰冷无情的目光逼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三天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寒光己至!

苏晚卿的目光缓缓扫过托盘上那些致命的“珍宝”。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恐惧、绝望、愤怒——都死死地压在了冰封的湖面之下。唯有那紧抿的、渗出血丝的唇线,泄露着一丝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各种霸烈毒气涌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强行刺激着她昏沉的意志。

“孙……老……”嘶哑破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按……方……配药。”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硬生生刮出来的。

孙济仁浑身剧颤!他看着苏晚卿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眸,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配药?这根本不是药!是通往地狱的通行证!一旦开始,再无回头路!

“姑……姑娘……三思啊!”孙济仁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的哀求,“此方……此方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便是……”

“配!”苏晚卿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狠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瞬间爆发出足以刺破黑暗的锐利寒芒!“或者……你想……现在……就死?”

巨大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孙济仁!他被那眼神中的疯狂和决绝震慑,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他知道,这不是威胁!如果他敢违抗,眼前这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少女,绝对会先一步拉他陪葬!

孙济仁面无人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颤抖着站起身,如同奔赴刑场的死囚,一步一步挪向那张堆满致命药材的桌案。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青锋如同磐石般静立一旁,冰冷的眸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孙济仁的每一个动作,也锁定了床榻上气息微弱、眼神却如刀锋般锐利的苏晚卿。

煎熬般的配药过程开始了。

孙济仁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打开一个个盒子、玉瓶、瓷罐。百年血竭如同凝固的暗红琥珀,散发着浓郁的腥甜;七叶紫芝整株通体紫光氤氲,药香清冽;寒潭雪莲子颗颗晶莹剔透,寒气逼人;雷击木心粉焦黑如炭,却蕴含狂暴雷意;火纹蟒蛇胆腥臊扑鼻,胆汁如同熔化的黄金,灼热逼人……

而当那装着腐骨花干瓣的玉盒打开时,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如同盛夏腐烂尸体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三片干枯卷曲、呈现出诡异灰黑色的花瓣静静躺在丝绒垫上,仅仅是靠近,孙济仁就觉得自己的皮肤仿佛要融化!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特制的玉钳夹起花瓣。

最后,是那个封印着蚀心草汁液的墨玉小瓶。瓶塞拔开的刹那,一股腥臭刺鼻、如同无数腐烂内脏混合的味道猛地爆发!三滴粘稠如墨、闪烁着诡异幽光的汁液在瓶底滚动,仅仅是逸散出的气息,就让孙济仁眼前阵阵发黑,心口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按照药方上苛刻无比的分量和顺序,如同进行着某种亵渎神灵的恐怖仪式,将一味味霸烈的大补之药和至阴至邪的剧毒之物,依次投入一个特制的、通体由寒玉雕琢的药钵之中。

药钵内,冰与火疯狂对冲!霸道灼热的药力与阴寒刺骨的死气如同两条厮杀的毒龙,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药液的颜色剧烈变幻,时而赤红如血,时而幽蓝如冰,时而漆黑如墨!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狂暴生机和极致毁灭的诡异气息,如同活物般在药钵内翻腾、咆哮!

整个听澜院的温度忽高忽低,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烛火疯狂摇曳,光影乱舞,如同群魔在炼狱之火中狂舞!

当最后一滴蚀心草汁液滴入药钵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嗡鸣骤然响起!药钵内所有翻腾的药液骤然静止!凝结成一碗粘稠如墨、却又在深处隐隐流动着暗金与幽蓝光泽的诡异液体!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机的死寂气息,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如同腐烂甜杏仁般的腥甜,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九幽引毒!成了!

孙济仁看着药钵中那碗如同冥河之水的毒药,面无人色,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青锋冰冷的目光扫过那碗毒药,瞳孔深处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他再次看向床榻上的苏晚卿。

苏晚卿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碗粘稠如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毒药上。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的排斥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又被她死死咽下。

那碗药……是通往力量的道路,也是通向毁灭的深渊。喝下去,要么破茧成蝶,要么……化骨成脓!

“拿……来……”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地狱恶鬼的低语。

青锋没有任何犹豫。他上前一步,端起那碗粘稠如墨、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毒药,走到床边。冰冷的眸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落在苏晚卿脸上。

苏晚卿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五指因为恐惧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着,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伸向那碗毒药。

她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玉碗边缘。一股刺骨的阴寒混合着霸烈的灼热,瞬间顺着指尖窜入体内!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碗中毒液粘稠如油,在昏暗的光线下,表面似乎有无数细小的、暗金与幽蓝的光点在无声地流转、湮灭,如同星辰的死亡。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求生的本能疯狂地尖叫着,让她退缩!让她逃离!

不能退!绝对不能!

柳氏恶毒的嘴脸!苏玉柔扭曲的狂笑!苏全临死前凝固的恐惧!萧景渊冰冷的银质面具和那句“亲自来取利息”的诅咒……所有的恨!所有的仇!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如同最炽烈的燃料,在她灵魂深处疯狂燃烧!压倒了所有的恐惧!

她的眼中,瞬间被一种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的疯狂火焰所取代!

没有半分犹豫!她左手猛地发力,不顾虎口崩裂的剧痛,死死抓住那只冰凉的玉碗!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碗粘稠如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毒药,猛地凑到干裂渗血的唇边!

滚烫!冰冷!腥甜!苦涩!霸道!阴毒!无法形容的、如同无数种酷刑混合的恐怖味道,瞬间充斥了她的口腔,顺着喉咙汹涌灌下!所过之处,带来一种近乎毁灭的灼烧感和冻结感!仿佛同时吞下了熔岩和万载玄冰!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痛苦嘶鸣猛地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弓起!如同溺水的鱼般剧烈地痉挛、抽搐!

眼前瞬间一片血红!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耳边只剩下血液疯狂奔流的轰鸣和自己心脏如同擂鼓般的狂跳!

脏腑仿佛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攒刺!又被瞬间投入极寒的冰窟!经脉如同被狂暴的洪流和阴寒的毒针反复冲刷、撕裂!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皮肤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诡异的暗金色和幽蓝色斑纹,如同死亡的烙印!

大股大股混杂着黑色血块的污物,不受控制地从她口中、鼻中狂喷而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她的气息瞬间微弱下去,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骨骼的脆响和肌肉的撕裂声!

孙济仁瘫在地上,看着眼前这如同炼狱般的景象,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青锋依旧静立,冰冷的眸光死死锁定着苏晚卿那剧烈抽搐、濒临崩溃的身体,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即将被这霸烈剧毒彻底吞噬、化为一滩脓血的刹那——

苏晚卿那只死死抠着床沿、布满青筋的左手,猛地抬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狠狠刺向自己胸前膻中穴!

指尖凝聚着最后一丝被剧毒激发出的、狂暴而混乱的内息!

“噗嗤!”

指尖刺破单薄的里衣,深深刺入穴位!

“呃——!”

一声更加凄厉的嘶吼!她的身体猛地绷首!如同被拉满到极致的硬弓!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暗金与幽蓝光芒的诡异气流,猛地从她膻中穴被刺爆发出来!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席卷全身!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以苏晚卿为中心,一股狂暴的气浪猛地扩散开来!

“砰!砰!砰!”

房间内所有烛火瞬间熄灭!窗户纸被震得粉碎!孙济仁被气浪冲得翻滚出去!青锋也被迫后退一步,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气浪中心,苏晚卿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前栽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床铺上,再无一丝声息。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黑暗中,只有浓重的血腥味、药味、毒气混合着那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无声地弥漫。

孙济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点燃了一盏残存的油灯。昏黄的光线重新照亮了房间。

当灯光映照在床榻上时,孙济仁和青锋的瞳孔,同时骤然收缩成了针尖!

只见苏晚卿趴在染血的锦被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她的皮肤表面,布满了诡异的、如同蛛网般交织的暗金色和幽蓝色斑纹,散发着死寂的光泽。嘴角、鼻孔、甚至眼角和耳孔,都残留着暗黑色、粘稠的血迹。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表象之下——

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如同冰层下涌动暗流般的生机,正艰难地、顽强地从她那具看似彻底崩溃的残躯身处,缓缓复苏!

更令人惊骇的是,她那的后颈皮肤上,一个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如同烙印般的暗金色古篆印记,在昏黄的灯光下,悄然浮现——

**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