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
那冰冷的叩击声,如同淬了冰的丧钟,再次敲碎了木屋内的死寂。
与方才刺杀前那警告般的叩击,节奏分毫不差。仿佛屋顶的破洞,坠落的毒刺残骸,空气中弥漫的浓烈甜腥与硝烟气息,都只是幻觉。
苏晚卿蜷缩在冰冷的木榻角落,身体每一寸筋骨都在剧痛与反噬的余波中细微地颤抖。那只引动毒瘴的左手死死按在胸口,掌心撕裂般的灼痛和阴寒如同附骨之蛆。蚀心兰的暴戾尖啸在血契的冰冷锁链下被强行按回毒骨深处,只留下沉重的喘息和喉间翻涌的、带着暗金碎末的血腥气。
她缓缓抬起头,死寂的目光穿透简陋木门的缝隙,仿佛能“看”到门外那无声矗立的玄色身影。
青锋。
他来了。在毒刺破顶、杀意临身的瞬间,他无声无息。在刺客如夜枭遁走、毒瘴散尽之时,他叩响了门扉。
不是救援,不是关切。
是……验收?还是……又一次冰冷的警告?
苏晚卿眼底深处,幽暗的毒纹无声流转,如同深渊底部的暗流。她缓缓松开按在胸口的手。掌心处,那几道细密的暗金色裂痕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痛刺骨。她尝试着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剧痛伴随着一种新生的、更加冰冷的掌控感,沿着指尖蔓延。
力量,带着反噬的剧痛,如同淬火后的锋芒,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
她撑着冰冷的木榻边缘,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消耗后的僵硬和虚弱,站了起来。灰褐色的军毡毯滑落肩头,露出里面那身更加污秽、被冷汗和体内渗出的暗金色污血浸透的破旧衣裙。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地面上,都如同踩在刀尖,新生的毒骨发出细微的呻吟。
吱呀——
粗糙的木门被她从内拉开。
浓烈的、混合着剧毒腐蚀、血腥与硝烟的怪异气息,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涌出木屋,与幽篁苑固有的阴寒腐朽死寂撞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
门外,玄色的身影如同凝固的磐石。
青锋并未全副武装,只穿着王府内侍惯常的玄色劲装,腰悬长刀。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在门开的瞬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扫过苏晚卿惨白如鬼、布满冷汗的脸颊,扫过她微微颤抖、掌心带着诡异裂痕的左手,最终……定格在木屋地面上那截依旧在“嗤嗤”作响、冒着刺鼻青烟的乌黑金属残骸上。
他的目光在那截腐蚀得不成样子的三棱刺残骸上停留了数息。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不是惊骇,而是某种冰冷的确认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王爷召见。”青锋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多余的询问,如同在宣读一道冰冷的指令。他的视线从毒刺残骸移开,重新落回苏晚卿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现在。”
苏晚卿死寂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甚至没有看青锋一眼,只是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重新将滑落的灰褐色军毡毯拉紧,裹住自己单薄破败、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身躯。
然后,她迈步。
脚步虚浮,踏过冰冷的地面,跨过木屋的门槛。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仿佛那声“召见”早己在预料之中。
青锋侧身让开一步,保持着一个既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如同押送一件极度危险的物品,沉默地跟在苏晚卿身后半步的位置。他的右手,始终虚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指节微微曲起,如同随时准备出鞘的毒蛇。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扭曲蠕动的死寂墨竹林。幽蓝的寒魄晶光在墨色的竹身和滑腻的毒藤上投下诡谲的光影,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的阴寒甜腥气息,混合着苏晚卿身上散发出的、尚未完全平息的剧毒甜腥与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却又心悸的味道。
穿过那道布满冰冷纹路的玄铁拱门,王府前庭那更加开阔、更加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墨玉地砖冰冷刺骨,巨大的陨铁灯柱上,幽蓝的寒魄晶光将一切都映照得一片冷硬死寂。远处巡逻的玄甲亲卫,如同移动的钢铁墓碑,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
青锋没有走向通往王府核心区域的重重门禁回廊,而是引着苏晚卿,绕过前庭中央那片空旷的墨玉广场,走向侧面一处更加偏僻、被高耸玄铁围墙隔绝的角落。
那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低矮的建筑。
通体由巨大的、未经打磨的深青色巨石垒砌而成,粗犷、厚重,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岁月和风霜留下的斑驳痕迹。形制极其简单,如同一个被放大了数倍的巨大石墩,压在这肃杀的王府一角。仅有一扇低矮、同样由整块沉重青石凿成的门扉,紧紧关闭着。门扉上方,没有任何牌匾,只有一个用最凌厉刀法、深深镌刻在巨石门楣上的大字——
**刑**
字迹深陷,边缘带着干涸发黑的血迹,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煞气。
青锋在距离石屋数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他并未上前叩门,只是沉默地垂手侍立,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目光平视前方,仿佛那扇沉重的石门根本不存在。
苏晚卿裹着灰褐色的军毡毯,站在冰冷的墨玉地砖上。阴寒的气息不断侵蚀着新生的毒骨,带来阵阵刺骨的酸痛。她微微抬起眼,死寂的目光扫过那座散发着浓郁血腥与煞气的青石刑屋。那门楣上干涸发黑的“刑”字,如同睁开的鬼眼,冷冷地注视着她。
空气中,除了王府固有的肃杀寒意,还隐隐弥漫着一丝……极其新鲜、浓烈得化不开的、带着温热甜腥的铁锈味。
血的味道。
就在这时。
“吱嘎——嘎——”
那扇沉重无比、仿佛有千钧之重的青石门扉,发出令人牙酸的、艰涩无比的摩擦声,极其缓慢地、如同地狱之门般,从内被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远比门外浓郁十倍、百倍的、混合着浓烈血腥、汗臭、排泄物恶臭以及某种皮肉焦糊味道的、令人作呕的热浪,如同实质般猛地从门缝中喷涌而出!瞬间将门外冰冷的空气都染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血色!
门缝之后,并非想象中的黑暗囚牢。
反而是一片刺目的、摇曳不定的、带着高温的橙红色火光!
火光跳跃,将门内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拉得扭曲变形,投射在门外冰冷的墨玉地砖上。那身影穿着王府最低等杂役的灰色短褂,浑身沾满了暗红色的污迹,头发凌乱,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处于极度恐惧和麻木混合的呆滞表情。他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同样沾满污迹的木桶,桶沿还在滴滴答答地淌落着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是血。
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人血。
那佝偻杂役似乎被门外站立的两人惊了一下,尤其是看到青锋那冰冷的身影,浑浊呆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中的木桶差点脱手砸落。他死死地低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声音,连滚带爬地想要从门缝里挤出来,避开门口。
就在他半个身子挤出石门的刹那——
“啊——!”
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利刃瞬间割断喉咙的凄厉惨叫,猛地从石屋内那跳跃的火光深处爆发出来!
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剧痛和绝望!仅仅是一声,便戛然而止,如同被生生扼断!
那声音……
苏晚卿裹在毡毯下的身体,极其细微地僵了一下。死寂的眼底深处,幽暗的毒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荡开一圈冰冷的涟漪。
不是赵全那肥胖尖锐的嗓音。
更不是柳氏或苏玉柔的声音。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年轻男子的、充满恐惧和剧痛的嘶嚎!
那佝偻杂役被这近在咫尺的惨嚎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在地,手中的木桶重重砸落!粘稠暗红的血液泼洒而出,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冰冷的墨玉地砖,浓烈的血腥气冲天而起!
青锋如同没有听到那声惨嚎,也没有看到地上泼洒的污血和的杂役。他的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沉重的青石门扉,在那声惨嚎之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地、彻底地推开。
灼热、腥臭、令人窒息的热浪,裹挟着浓郁到极致的血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
刑屋内的景象,再无遮挡地暴露在幽蓝的寒魄晶光之下。
巨大的空间,如同巨兽的腹腔。中央是一个燃烧着熊熊炭火的巨大火盆,跳跃的橙红色火焰是唯一的光源,将西周石壁上悬挂的、沾染着暗黑血迹的各种狰狞刑具的影子拉得扭曲晃动,如同群魔乱舞。空气灼热而污浊,血腥、焦糊、汗臭、排泄物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让人瞬间昏厥的毒气。
火盆不远处,一个十字形的厚重木桩上,绑缚着一个……勉强还能称之为“人”的东西。
那是个年轻男子,全身赤裸。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新鲜血痕,皮肉翻卷,如同被凌迟过。一只脚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己被硬生生折断。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脸——整张脸皮被极其残忍地剥下,露出下面鲜红蠕动、布满血丝的肌肉和森白的颧骨!空洞的眼窝里,只剩下两个血糊糊的黑洞,还在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抽搐着!
刚才那声戛然而止的惨嚎,显然就是出自他口。此刻,他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烂肉,在刑架上,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着这具残躯内还有一丝生机。
一个同样穿着王府亲卫玄甲、但未戴面甲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刑架旁。他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如同铁塔,在外的脖颈和手臂肌肉虬结,布满了狰狞的疤痕。他手里拿着一柄通体暗红、仿佛被鲜血浸透、此刻正散发着灼热高温的……烙铁!
烙铁的顶端,并非寻常的官印或兽首,而是一个扭曲的、如同毒蛇盘绕般的诡异符文!
那高大亲卫似乎刚刚完成了一次“烙刑”,暗红的烙铁正从那受刑者血肉模糊的胸口缓缓抬起,带起一股皮肉焦糊的白烟和更加浓郁的恶臭。
他似乎感应到了门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一张脸暴露在跳跃的火光下。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如同被烈火焚烧过又被强行拼凑起来!大半张脸布满扭曲虬结的暗红色疤痕,如同爬满了蜈蚣,将五官拉扯得狰狞可怖。唯一完好的那只眼睛,瞳孔竟然是诡异的灰白色,如同死鱼的眼珠,此刻正毫无感情地、如同看一件死物般,扫过门口的杂役、泼洒的污血,最终……落在了裹着灰褐色毡毯、静静站在门外的苏晚卿身上。
那灰白色的死鱼眼中,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屠夫打量待宰羔羊般的……漠然。
就在这灰白目光落在苏晚卿身上的瞬间——
“唔……呃……”
刑架上,那具血肉模糊、脸皮被剥的“人形”残骸,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吊住了最后一口气。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颗没有皮肤、只剩下鲜红肌肉和森白骨骼的头颅。
空洞的血窟窿,仿佛“看”向了门口苏晚卿的方向。
那被剥去嘴唇、着森白牙齿和牙龈的口腔,极其艰难地、如同破风箱般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却清晰得如同鬼魅低语的嘶哑气音:
“九……幽……引……”
“癸……癸……”
“令……主……”
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用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丝诡异的、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般的解脱。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颗艰难抬起的头颅猛地垂落下去,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也彻底消失。
死寂。
只有火盆中炭火爆裂的“噼啪”声,以及烙铁冷却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
那高大如同铁塔、面容狰狞的亲卫,灰白色的死鱼眼依旧漠然地钉在苏晚卿身上。他缓缓抬起手中那柄依旧散发着余温、顶端带着扭曲符文的暗红烙铁,伸出猩红的舌头,极其缓慢地、如同品尝美味般,舔舐了一下烙铁顶端沾染的、混合着焦糊皮肉和鲜血的粘稠污物。
然后,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被疤痕拉扯得更加狰狞的笑容。无声的笑容。
萧景渊冰冷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潭深处传来,毫无预兆地在刑屋那令人窒息的热浪与血腥中响起,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漠然:
“苏晚卿。”
“这柄‘刑牙’……”
“便是本王为你准备的……”
“磨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