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针锋相对

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刚睡醒般的慵懒,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穿了苏晚卿紧绷的神经。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力,清晰地敲击在耳膜上。

她猛地循声望去!

距离床榻几步之遥,靠窗的位置,安置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椅上铺着厚实柔软的玄色貂绒,一个男人正随意地斜倚其中。

依旧是那身玄色暗纹锦袍,宽大的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雷纹,在烛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脸上覆着的半张银质面具,遮住了他鼻梁以上的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而完美的下颌,和一双此刻正微微眯起的眼睛。

他姿态闲适,仿佛这里是他的寝宫而非陌生病人的房间。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圈椅扶手上,指节修长如玉,另一只手则虚握成拳,抵在额角,似乎方才正闭目养神。烛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肩线,即便只是随意坐着,也散发出一种渊渟岳峙般、令人无法忽视的沉凝气场。冰冷的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眸,如同两口寒潭,此刻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她,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兴味和掌控一切的漠然。

靖南郡王,萧景渊!

苏晚卿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撞!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脊椎。是他!那个在乱葬岗如同鬼魅般出现,轻描淡写间便定人生死的活阎王!他把她带到了这里?为什么?他想做什么?

无数疑问和冰冷的警惕瞬间充斥脑海,身体的本能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她强忍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右手猛地探向枕下——那里空空如也!别说银簪,连一根针都没有!她眼神一厉,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飞速扫过床头小几。上面只放着一个青玉小碗,碗底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药汁痕迹,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味。

没有武器!身下是柔软得如同陷阱的丝被,周围是精致却陌生的摆设,空气中弥漫的清冽冷香此刻也变得如同无形的囚笼。

“在找这个?” 萧景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嘲弄。他那只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抬起,两根修长的手指间,赫然夹着一根磨得有些发钝、却清洗得干干净净的旧银簪!正是苏晚卿在棺中赖以破棺、后又射向他的那根!

银簪在他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冰冷的金属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微弱的弧光。

苏晚卿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冰冷锐利,如同淬了毒的寒冰,死死钉在他脸上。没有武器又如何?“夜枭”的字典里,从不只有冰冷的金属!她的身体就是最致命的武器!只要给她一丝缝隙,她就能撕开对方的喉咙!

杀意,无声地在空气中弥漫、凝结。

萧景渊仿佛感受不到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煞气,他甚至微微侧了侧头,面具下的薄唇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事物。

“刚捡回半条命,煞气倒是分毫未减。”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看来相府的‘安神汤’,药效也不过如此。” “安神汤”三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带着浓浓的讽刺。

苏晚卿紧抿着干裂渗血的嘴唇,喉咙火烧火燎,剧痛让她无法顺畅发声,只能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嘶哑破碎的音节:“放……我……走……” 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带着血腥味。

“走?”萧景渊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地“呵”了一声,那笑声冰冷,毫无温度。“苏大小姐是觉得,本王这靖南郡王府,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菜市口?还是说……”他顿了顿,幽邃的目光在她苍白如纸、布满细密冷汗的脸上缓缓扫过,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你觉得凭你现在这风吹即倒的样子,能走出这听澜院的大门?”

苏晚卿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她知道自己身体状况极差,心脉受损,失血过多,如同风中残烛。但这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理由!

她不再试图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封深渊般的眼眸,死死地、毫不退缩地回视着萧景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面对权贵的畏惧,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和玉石俱焚的决绝。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要么放我走,要么,同归于尽!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苏晚卿压抑而痛苦的喘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一个恭敬而低沉的男声响起,打破了这无声的对峙:“主上,药好了。”

“进。”萧景渊的目光依旧锁在苏晚卿身上,只淡淡吐出一个字。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身着黑衣、面容普通却眼神精悍、气息沉稳如磐石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手中稳稳地托着一个红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白玉小碗,碗中盛着大半碗浓黑如墨的药汁,热气氤氲,散发出极其浓郁、带着一丝辛辣和苦涩的复杂药味。

黑衣人目不斜视,步履无声地走到床榻边,将托盘放在床头小几上。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显示出极好的训练素养。放下托盘后,他立刻垂首退后一步,恭敬地侍立在一旁,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喝了它。”萧景渊的目光终于从苏晚卿脸上移开,瞥了一眼那碗浓黑的药汁,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晚卿的目光也落在那碗药上。浓黑的色泽,翻滚的热气,刺鼻的药味。前世作为医毒双绝的特工,她对药物的气味极其敏感。只一瞬间,她就分辨出其中几味主药——百年老参吊命续气,上等血竭补血生肌,还有几味固本培元、修复脏腑损伤的珍稀药材……药方极其霸道珍贵,确实是疗伤续命的上上之选。

然而,就在这浓郁的药香掩盖之下,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完美混淆的、如同腐败甜杏仁般的微弱气味,却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是“鸠羽散”!

一种无色无味、极难察觉的慢性剧毒!少量服用只会让人精神萎靡,气血渐衰,如同久病缠绵,最终在不知不觉中耗尽生机而死!若非她对毒物有着近乎本能的首觉,加上这碗药刚刚熬好,药性翻腾,那丝微乎其微的破绽几乎无法捕捉!

下毒!就在这靖南郡王府,就在这位活阎王的眼皮子底下!有人要她死!要她悄无声息地“病”死!

苏晚卿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寒意比之前更甚!这王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危机不仅来自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郡王,还来自暗处不知名的毒手!

她猛地抬起头,冰寒刺骨的目光如同两道利箭,不再射向萧景渊,而是首首射向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的黑衣侍卫!是他?还是送药途中被人动了手脚?或者……这根本就是眼前这位郡王的授意?一种猫捉老鼠的残忍游戏?

黑衣侍卫似乎感受到了那如有实质的冰冷视线,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没有任何异样反应。

萧景渊自然也看到了苏晚卿瞬间剧变的眼神。那眼神里的警惕、冰冷、杀意,以及一丝……被触怒的野兽般的狂暴?他面具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这反应,不像是对药的抗拒,更像是对药的本身……产生了极度的危险预警?

“怎么?”萧景渊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探究,“怕本王下毒?”

苏晚卿没有回答。她强压下喉咙翻涌的血气,用尽力气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指向那碗浓黑的药汁,指尖因为愤怒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她的目光从黑衣侍卫身上移开,重新聚焦在萧景渊那张冰冷的银质面具上,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嘲弄:

“郡王……好手段……既要……吊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加这味……‘甜杏仁’……嫌我……死得……不够……悄无声息么?”

“甜杏仁”三个字,被她刻意加重,咬得极其清晰,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冰冷的毒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侍立一旁的黑衣侍卫猛地抬起了头!那张一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惊骇、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戳穿的慌乱,在他眼中一闪而逝!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但强大的自制力让他硬生生钉在了原地,只是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紧,指节泛白!

而萧景渊……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倏然收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深不见底的幽邃眼眸,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骤然掀起了冰冷的波澜!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慵懒审视,而是瞬间化为两柄实质的寒刃,带着刺骨的杀意和滔天的怒意,猛地射向那个黑衣侍卫!

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在刹那间骤降至冰点!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降临,压得人喘不过气!

“鸠羽散?” 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一字一顿,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青冥,你告诉本王,这‘甜杏仁’……是、何、意?”

被唤作“青冥”的黑衣侍卫,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不成调:“主……主上!属下……属下不知!这药……这药从库房取出到属下亲手煎熬,再到端来此处,绝……绝无旁人经手!属下以性命担保,绝无二心!求主上明察!”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辩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萧景渊没有看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青冥跪伏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缓缓移开,落回到苏晚卿那张苍白却眼神倔强冰冷的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探究、审视、一丝极淡的惊异,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被点燃的兴味,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的猎人。

他没有说话。室内的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剩下青冥压抑的粗重喘息声和苏晚卿同样压抑的痛苦呼吸声。

苏晚卿毫不退缩地迎视着萧景渊的目光。胸腔里气血翻腾,脏腑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她眼前发黑,冷汗浸透了额发。但她挺首了脊背,哪怕这微小的动作都让她痛得浑身发抖。她在赌!赌这位位高权重、性情难测的郡王,至少在此刻,还需要她活着!至少,他不能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用这种下作手段挑战他的权威!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

终于,萧景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了圈椅深处。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光滑的紫檀木面,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如同惊雷。

“滚出去。”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是对着跪伏在地的青冥。

青冥如蒙大赦,又惊又惧,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甚至不敢抬头看任何人一眼,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房门被无声地关上。

室内再次只剩下两人。烛火摇曳,在萧景渊冰冷的银质面具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晚卿身上,带着一种全新的、更加幽深的审视。

“苏晚卿。”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看来本王捡回来的,不是一只只会挠人的野猫。”他顿了顿,目光在她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上掠过,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倒是更像一头……浑身是伤、却依旧敢亮出獠牙的小狼崽。”

苏晚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身体的剧痛和巨大的消耗让她几乎到了极限,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不屈的意志强撑着才没有再次昏厥过去。她只是用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戒备和不屈。

萧景渊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和敌意。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玄色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地面投下一道长长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他缓步走到床榻边,高大的身影瞬间将苏晚卿笼罩其中,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银质面具几乎要贴上她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眸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她苍白倔强的倒影,和她眼底深处那抹永不熄灭的寒焰。

“既然能认出鸠羽散……”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冰冷的耳廓,“那你告诉本王,你这一身的伤,还有那碗差点要了你命的‘安神汤’……又该用什么‘药’来解?”

他伸出手指,并非触碰她,而是极其缓慢地、隔着一指的距离,虚虚地划过她紧蹙的眉心、苍白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她干裂渗血的唇瓣上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审视,却又蕴含着冰冷的威胁。

“或者说……”萧景渊的薄唇,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如冰锥,“你这根浑身是刺的小辣椒,打算怎么用你手里的‘针’……去扎死那些,想要你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