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毒兰初啼

冰冷。

不再是幽篁苑那沉淀了腐朽死气的阴寒,也不是刑房那灼热腥臭的血腥。

是凝固的空气,带着铁锈、尘埃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无数双眼睛无声窥视的粘稠感。

苏晚卿裹着那张灰褐色、粗糙厚重的军毡毯,蜷缩在冰冷的墨玉地砖一角。刑房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与血腥气息,如同附骨之蛆,依旧缠绕着新生的毒骨。左手掌心那道暗金色的裂痕,在粗糙毡毯的摩擦下,传来阵阵烧灼般的刺痛,每一次细微的脉搏跳动,都如同有冰冷的毒针顺着裂痕刺入筋骨深处,搅动着蚀心兰蛰伏的本源。

更多的血……淬炼……

萧景渊那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在她沉寂的意识深处反复回响。每一次回想,都让蚀心兰的毒息在血契的锁链下躁动不安,如同囚笼中的凶兽嗅到了血腥。

黑暗并非静止。远处巡逻亲卫那沉重如闷雷的脚步声,甲胄摩擦的冰冷铿锵,如同永不停歇的丧钟,敲打着这片死寂的空间。每一次声响靠近又远离,都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永恒。

嗒…嗒…嗒…

沉稳、冰冷、带着一种特殊韵律的脚步声,穿透凝固的空气,由远及近。

不是巡逻亲卫的沉重,更非萧景渊那如同踏过白骨的无形威压。

是青锋。

那脚步声停在距离她蜷缩之处约莫一丈远的地方,不再靠近。一股极其细微的、混合着冷铁与淡淡硝石的气息,伴随着脚步声一同静止。

没有言语。没有催促。

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标尺般精准的等待。

苏晚卿死寂的眼底深处,幽暗的毒纹无声流转。她没有抬头,裹在毡毯下的身体甚至没有丝毫动作。唯有那只藏在破袖中、掌心带着裂痕的左手,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传来冰冷的刺痛感。

她缓缓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被强行启动,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视线越过粗糙毡毯的边缘,撞入一双毫无波澜、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青锋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劲装,腰悬长刀,冷硬的脸上如同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玄铁雕塑,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定了毡毯下那双死寂幽深的眼眸。

他的右手缓缓抬起。动作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

掌心向上,托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仅有拇指大小、通体由一种半透明、仿佛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细颈小瓶。瓶壁极薄,近乎脆弱,其内盛放着大半瓶粘稠如蜜、色泽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凝固的幽暗蓝血般的液体!

液体在瓶中极其缓慢地流动着,粘稠得仿佛拥有生命。即便隔着瓶壁,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附骨之蛆般钻入灵魂深处的阴寒气息,己然弥漫开来!这气息与蚀心兰的毒息同源,却又带着一种更加纯粹的、如同九幽本源般的死寂与不祥!

**“九转牵机散”**。

五个冰冷的、如同毒蛇铭文般的古篆小字,深深地蚀刻在冰晶般透明的瓶身之上。

牵机!

毒中至绝!传闻此毒取自九幽深处一种名为“幽冥牵机藤”的剧毒妖植,其汁液无色无味,粘稠如蜜。一旦入口,瞬间融入血脉,如同无形丝线缠绕心脉脑髓。中毒者初时只觉心口微麻,继而浑身筋骨如同被无数无形丝线寸寸勒紧、绞扭!剧痛深入骨髓,却又无法昏迷,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极致的痛苦中扭曲、变形、如同控的木偶般做出各种诡异姿态,最终心脉寸断、脑髓枯竭而亡!死状凄惨扭曲,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活活“牵”死!

这瓶中之物,其色泽幽蓝如凝固之血,显然比传闻中的无色无味更加霸道,不知被加入了何种阴邪之物淬炼!

青锋托着那冰晶小瓶的手,稳定得如同磐石。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穿透冰晶瓶壁和幽蓝毒液,牢牢锁定苏晚卿死寂的瞳孔。

“目标。”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死亡名单。“户部尚书,李崇。”

“今夜子时。”

“李府,东暖阁。”

“此物,”他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掌心那散发着致命诱惑与恐怖的小瓶上,“一滴,入其口。”

“事成,归。”

“事败,死。”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戳进苏晚卿沉寂的意识!

户部尚书!李崇!

朝廷三品大员!掌管天下钱粮户籍!位高权重!

让她去杀他?用这瓶中之毒?

子时?东暖阁?

巨大的信息如同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击着她残破的神志!蚀心兰的本源在血契的压制下骤然尖啸!冰冷的恐惧、被当成纯粹杀戮工具的愤怒、以及一种被推入万丈深渊的寒意,交织着蚀心兰对剧毒养料本能的贪婪,在她体内掀起毁灭性的风暴!

她的身体在毡毯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腥甜,带着暗金的碎末!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让那口血喷出来。新生的毒骨在巨大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凭什么?!她凭什么要去刺杀一个素不相识的朝廷重臣?!就因为萧景渊的“命令”?就因为她是他的“毒刃”?!

蚀心兰的毒息疯狂冲击着血契的锁链!冰冷的符文灼烧神魂!剧痛!但这一次,剧痛之中,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欲的暴戾杀意,却如同淬火的毒针,在血契的缝隙间凝聚——不是指向李崇,而是指向眼前这递来毒药的冰冷身影!指向那隐藏在王府深处、掌控一切的银面恶魔!

青锋似乎完全无视了她体内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托着冰晶小瓶的手,依旧平稳。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清晰地映照出她眼底深处那瞬间爆发的、如同九幽毒火般的暴戾与抗拒。

就在那暴戾杀意即将冲破血契压制的临界点——

“李崇。”

青锋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冰冷,毫无波澜,却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冻结了苏晚卿体内狂暴的毒焰。

“三年前,渝州大旱,朝廷拨银八十万两赈灾。”

“李崇时任渝州巡抚,截留灾银五十五万两,勾结粮商,哄抬粮价。”

“渝州三郡,饿殍遍野,易子而食者……十户存一。”

“九幽引‘癸字令’渝州分舵主,因追查灾银下落,被李崇以勾结流寇之名,满门抄斩,悬首城门七日。”

“其,年方六岁,被李崇……烹食。”

冰冷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刮刀,一字一句,刮过苏晚卿沉寂的意识。

渝州大旱……截留灾银……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癸字令分舵主……满门抄斩……悬首城门……

六岁……烹食……

一幅幅冰冷、血腥、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景象,随着青锋毫无感情起伏的陈述,硬生生塞入她的脑海!

蚀心兰那狂暴的尖啸,在这冰冷残酷的事实冲击下,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火焰,骤然沉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死寂寒意!

癸字令……

九幽引……

渝州分舵主……

那被烹食的……六岁……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源于蚀心兰本源的、冰冷刺骨的共鸣,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了她的神魂!

那被烹食的,是癸字令主的

是……蚀心兰一脉的……同源之血!

蚀心兰在她毒骨深处,发出了无声的、充满了无边怨毒与悲鸣的尖啸!那尖啸不再狂暴,却更加冰冷、更加绝望,如同万载寒冰下的毒龙在哀泣!

苏晚卿那裹在毡毯下微微颤抖的身体,瞬间僵首!死寂的眼底深处,那幽暗的毒纹如同被冻结般凝固!所有的暴戾、抗拒、愤怒,在这一刻,被这冰冷残酷的事实彻底碾碎,化为一种更加纯粹、更加冰冷的……杀意!

那杀意不再针对青锋,不再针对萧景渊。

只针对……

李崇!

青锋锐利的目光,清晰地捕捉到了苏晚卿眼底那瞬间的凝固与转变。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被点燃的冰冷杀意,远比之前的暴戾更加纯粹,更加危险。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托着冰晶小瓶的手,极其稳定地向前递了递。

那动作本身,就是无声的催促与命令。

苏晚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

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指尖冰冷,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冰冷刺骨的谨慎,捏住了那冰晶般脆弱、散发着致命幽蓝光泽的细颈小瓶。

入手冰凉刺骨!一股精纯阴寒、带着浓烈腐朽甜腥气息的毒力,如同活物般透过冰晶瓶壁,瞬间钻入她的指尖!蚀心兰的本源如同嗅到了同源剧毒的气息,在毒骨深处发出贪婪而冰冷的悸动!

青锋在她手指触碰到瓶身的瞬间,便如同完成了使命般收回了手。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苏晚卿身上,而是平视前方那片冰冷的玄铁围墙。

“子时前,会有人引你出府。”

“记住,”他的声音冰冷,如同最后的判词,“你只有一次机会。”

“毒刃……”

“出鞘……无悔。”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无声地消失在王府那无处不在的肃杀阴影之中。

只留下苏晚卿蜷缩在冰冷的墨玉地砖上,裹着灰褐色的毡毯,右手紧紧捏着那枚散发着致命幽蓝光泽的冰晶小瓶。

瓶身冰冷,那幽蓝如凝固之血的毒液在瓶中极其缓慢地流动,如同沉睡的毒龙之瞳。

死寂的眼底深处,那幽暗的毒纹无声地流转、凝聚,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淬毒的寒潭。

寒潭之中,清晰地倒映着两个字——

李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