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牵机血夜

子时。

万籁俱寂的刻度。连王府那无处不在的、巡逻亲卫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铿锵,都仿佛被这凝固的黑暗吞噬,只剩下死一般的沉静。

幽篁苑入口那道玄铁拱门,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中,如同巨兽微张的吻。冰冷的寒气夹杂着墨竹死寂的甜腥,无声地流淌出来。

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裹着灰褐色的厚重军毡毯,如同从九幽边缘凝结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立在拱门之下。

苏晚卿。

毡毯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脸。左脸的暗金斑纹在浓重的阴影下如同枯死的烙印,右脸新生的毒纹则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唯有那双眼睛,在毡毯的阴影下,如同两点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星光,只有一片淬了剧毒的死寂。

她微微垂着头,仿佛己经与这死寂的幽篁融为一体。只有那只藏在毡毯深处、紧贴着冰冷肌肤的右手,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那枚拇指大小、通体由冰晶雕琢、其内盛放着粘稠幽蓝毒液的细颈小瓶。瓶身那蚀刻的“九转牵机散”五个古篆小字,如同毒蛇的鳞片,每一次细微的脉搏跳动,都带来冰冷刺骨的触感。

蚀心兰的本源在毒骨深处无声地悸动,贪婪地汲取着瓶中毒物散发出的同源死寂气息,如同即将出洞的毒蛇,吞吐着致命的信子。血契的锁链冰冷沉重,却无法压制那源自蚀心兰血脉深处的、对李崇这个名字刻骨的杀意——那被烹食的癸字令之血,如同冰冷的引信,早己点燃了这株毒兰最纯粹的毁灭本能。

等待。如同磐石沉入寒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息,也许己是永恒。

拱门外,那片被王府高墙切割得狭窄压抑的墨玉前庭边缘,一道比夜色更淡、几乎融入墙根阴影的影子,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

只有一种极其微弱、如同枯叶被最轻微气流拂动的沙沙声。

来了。

苏晚卿死寂的眼眸深处,那幽暗的毒纹极其细微地流转了一下。裹在毡毯下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动,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迈出了幽篁苑的拱门。

她的脚步落在冰冷坚硬的墨玉地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如同踏过虚空。毡毯包裹下的身体,在王府无处不在的肃杀阴影中,如同一缕飘忽的幽魂。

那道墙根的影子,在她踏出拱门的瞬间,便如同受惊的水墨,无声无息地沿着高耸玄铁围墙的根部,向前“流淌”而去。速度不快,却异常流畅,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地避开了远处陨铁灯柱投下的幽蓝寒魄晶光。

引路人。

苏晚卿裹紧毡毯,如同被那影子牵引的提线木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跟随。每一步踏出,都精确地落在引路人留下的、最深的阴影之中。她的目光低垂,只盯着前方三尺之地那流动的阴影边缘,对周遭那冰冷、压抑、如同巨大钢铁囚笼般的王府景象,视若无睹。

穿过空旷死寂的前庭,绕过森严矗立的玄甲亲卫岗哨阴影,最终,那道引路的影子停在了一处极其偏僻、被高大藤蔓覆盖的玄铁围墙角落。

影子不再移动,如同凝固在墙根的一摊墨迹。

苏晚卿在距离影子数步之遥停下。她缓缓抬起头,死寂的目光掠过覆盖着滑腻冰冷藤蔓的高墙,投向墙外那片更加深邃、更加自由的黑暗。

墙外,便是李府的方向。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那凝固的影子,便是无声的指令。

苏晚卿深深吸了一口这王府边缘冰冷刺骨、带着铁锈和尘埃气息的空气。胸腔内,蚀心兰的本源如同被这“自由”的气息刺激,发出无声的尖啸!冰冷的毒力在血脉中奔涌,带来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与力量感。

她不再犹豫。

裹着灰褐色毡毯的身影,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上弹起!动作迅捷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新生的毒骨在巨大的爆发力下发出细微的呻吟!足尖在滑腻冰冷的藤蔓上极其精准地一点!

借力!

腾空!

灰褐色的身影如同一只巨大的、不祥的夜枭,瞬间拔高!轻易越过了那高耸的玄铁围墙,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墙外那片更加浓稠的黑暗之中!

墙根下,那道凝固的影子如同完成了使命的水墨,无声无息地渗入地面,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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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

深宅大院,亭台楼阁,在浓重的夜色中只剩下模糊而森然的轮廓。府内并非全无光亮,回廊檐角悬挂的气死风灯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芒,如同鬼火,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幢幢树影拉扯得更加扭曲狰狞。

苏晚卿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在阴影与阴影之间无声穿行。

灰褐色的毡毯此刻成了最好的伪装,让她与假山、树影、回廊的立柱融为一体。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每一次停顿、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地卡在巡逻家丁灯笼扫过的间隙,卡在更夫梆子声落下的余韵。蚀心兰赋予她的,不仅是剧毒,还有一种对黑暗、对危险、对杀戮环境的近乎本能的敏锐感知。如同毒蛇在丛林中游走,无声无息,却致命。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气息、夜露的湿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富贵之家的熏香。这气息与幽篁苑的死寂、王府的肃杀截然不同,却同样让她体内的蚀心兰毒息感到一丝……冰冷的排斥。

东暖阁。

青锋冰冷的指令如同烙印刻在意识深处。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罗盘,穿透重重叠叠的庭院回廊,无声地锁定了李府东北角一处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的精巧院落。

越靠近,那丝竹管弦之声便愈发清晰,夹杂着女子娇媚的轻笑和男人放浪的劝酒声。昏黄的光线从雕花的窗棂中透出,将院中几株名贵花木的影子投在地上,摇曳生姿。

院落门口,两名穿着黑色劲装、腰间佩刀的精壮护卫如同门神般矗立。眼神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身手不弱。

苏晚卿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回廊冰冷的立柱阴影,死寂的目光扫过那两名护卫,又掠过院墙上并不算高的琉璃瓦檐。东暖阁的窗户紧闭,但其中一扇支摘窗却微微开启了一条缝隙,显然是用于通风换气。

便是那里。

她没有丝毫停顿。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压缩,瞬间从立柱阴影中射出!快得只留下一道灰褐色的残影!足尖在院墙下一块凸起的假山石上极其轻微地一点!

借力!

翻腾!

灰褐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翻过院墙,落地无声,恰好隐在一丛茂密的芭蕉树影之下。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火之间,门口的两名护卫甚至未曾察觉到一丝气流的变化。

丝竹管弦之声近在咫尺,带着一种靡靡之音的暖意。暖阁内人影晃动,觥筹交错,脂粉香和酒气透过那微启的支摘窗缝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苏晚卿如同融入芭蕉叶片的阴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近那扇支摘窗。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踩在丝竹声最密集的鼓点之上。

终于,她贴近了窗棂。

缝隙狭窄,仅容一指。昏黄的光线和混杂的气息从中溢出。

她微微侧头,一只眼睛透过缝隙,向内望去。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与窗外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名家字画。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杯盘狼藉,珍馐美味堆叠如山。桌旁围坐着七八人,皆是锦衣华服,脑满肠肥。主位之上,一个五十岁上下、身着绛紫色团花锦袍的男人尤为醒目。他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下颌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一双细长的眼睛此刻因酒意而微微眯起,闪烁着贪婪和淫邪的光芒,正是户部尚书李崇!

他左拥右抱,两名穿着轻纱、酥胸半露的妖艳舞姬正依偎在他怀中,一个用纤纤玉指剥着葡萄送入他口中,另一个则端着玉杯,娇笑着劝酒。李崇的手在舞姬丰腴的腰肢上肆意揉捏,引得舞姬咯咯娇笑,花枝乱颤。

“哈哈!李大人好福气!这‘软玉温香’,当真是羡煞我等啊!”下首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谄笑着举杯。

“就是就是!李大人为国操劳,理当好好享受享受!”另一人立刻附和。

“哼,操劳?”李崇似乎己有七八分醉意,闻言嗤笑一声,细长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与狠戾,“操劳个屁!那些个泥腿子,饿死几个有什么打紧?银子……嘿嘿,只有进了自己口袋的银子,那才叫真银子!”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锦袍前襟。“渝州那帮穷鬼,骨头倒是硬得很!那个叫什么……癸字令的?呸!不识抬举!敢查老子的账?老子让他全家都去阎王殿里查!”

他肥胖的手指狠狠捏了一把怀中舞姬的胸脯,惹得舞姬又是一阵娇呼。“那小丫头片子……啧啧,细皮嫩肉的……可惜啊,就煮了一锅汤……哈哈!”他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残忍和得意。

窗棂缝隙外。

苏晚卿死寂的瞳孔,在听到“小丫头片子”、“煮了一锅汤”的瞬间,骤然缩成了针尖!

蚀心兰的本源在她体内发出了无声的、撕裂般的尖啸!冰冷的毒焰如同火山岩浆般轰然爆发!肌肤之下,那些纤细诡秘的暗金毒纹瞬间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疯狂地扭曲、明灭,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光芒穿透灰褐色的毡毯,在窗棂下投下一小片妖异的光斑!

杀意!

冰冷到极致、纯粹到极致的杀意!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她的整个意识!血契的锁链在蚀心兰狂暴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冰冷的符文灼烧神魂!剧痛!但这一次,剧痛如同燃料,将那杀意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她的右手,如同拥有独立的意志,猛地从毡毯深处探出!那枚冰晶雕琢的细颈小瓶,被她死死攥在掌心!瓶壁冰冷刺骨,其内粘稠幽蓝的“九转牵机散”毒液,如同感应到了同源的杀意,竟微微荡漾起来,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阴寒甜腥气息!

没有犹豫!

没有丝毫的停顿!

她的指尖闪电般弹开那脆弱得如同冰片的瓶塞!

瓶口,对准了那微启的支摘窗缝隙!

手腕一抖!

动作快得超越了时间的流逝!

一滴!

仅仅一滴!

粘稠如蜜、幽蓝如凝固之血的毒液,在瓶口拉出一道细长、粘稠、如同拥有生命的丝线,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从窗棂的缝隙中,射入暖阁内那温暖、浑浊、充满了酒气和脂粉香的空气中!

毒液的目标,并非李崇面前的酒杯、汤羹。

而是……他因放浪大笑而微微张开的、沾满了酒液和油腻的……口!

那一滴幽蓝,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来自九幽的死亡之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妖异美感,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李崇那大张的口腔深处!

“呃……?”

李崇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肥胖的身体猛地一僵!细长的眼睛瞬间瞪圆!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疑惑和不适的闷哼!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抠喉咙。

然而,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扼住!

他的瞳孔,在短短一息之间,骤然放大!放大到极限!眼中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蛛网般的猩红血丝!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随即又泛起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被冻僵般的青紫色!

“嗬……嗬嗬……”破碎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从他大张的口中挤出。他想说话,想质问,想呼救,却只能发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

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了剧烈的、完全不受控制的痉挛!

不是普通的抽搐!而是一种极其诡异、如同被无数无形丝线强行拉扯、扭曲的痉挛!他的脖子猛地向后仰去,以一种人类颈椎根本无法承受的角度!西肢如同被折断的竹节虫般,疯狂地、毫无规律地反向扭曲、挥舞!肥胖的身躯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剧烈地翻滚、弹跳!

“砰!”紫檀木圆桌被他疯狂舞动的手臂狠狠扫中!杯盘碗碟如同天女散花般飞溅开来,汤汁酒液泼洒得到处都是!

“啊——!”他怀中的两名舞姬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躲去,脸上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

“大人!李大人!”

“怎么回事?!”

“有刺客?!”

暖阁内瞬间乱成一团!那些原本醉醺醺的官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酒意瞬间化为冷汗!有人惊恐后退,撞翻了椅子;有人想要上前查看,却被李崇那如同厉鬼般疯狂扭曲的姿态吓得连连后退!

李崇的痉挛愈发剧烈!他如同一个被无形傀儡师疯控的提线木偶!身体做出各种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姿态!他的双臂死死勒住自己的脖子,眼球因为巨大的痛苦和窒息而几乎要凸出眼眶!双腿如同麻花般死死绞缠在一起,脚趾因为用力而蜷缩变形!青紫色的脸上,肌肉疯狂地抽搐、扭曲!大张的口中,不断涌出混合着血沫的、粘稠的白色泡沫!

“嗬……嗬……癸……癸……”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神志,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灰败涣散的眼珠,死死地、怨毒地……瞪向了那扇微启的支摘窗缝隙!

窗棂缝隙外。

苏晚卿死寂的瞳孔,如同两口冰封的深潭,清晰地映照出暖阁内李崇那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扭曲死亡景象。蚀心兰的本源在毒骨深处发出冰冷而满足的尖啸!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的快意,如同毒藤般缠绕了她的心脏!

她缓缓收回手。那冰晶小瓶的瓶塞早己被她无声无息地塞回。瓶内,幽蓝的毒液似乎黯淡了一丝。

她最后看了一眼暖阁内那如同被无形丝线勒死的、彻底僵首不动、依旧保持着诡异扭曲姿态的李崇尸体,以及那一片狼藉、充满了恐惧尖叫的混乱景象。

然后,她如同融入黑暗的墨汁,悄无声息地退入了芭蕉树浓重的阴影之中。

灰褐色的身影几个起落,如同鬼魅般翻过院墙,消失在李府更深沉的黑暗里。

夜风,似乎更冷了。风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九转牵机散”带来的、浓烈的、如同腐败血液般的甜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