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蟾鸣夜

铜锈味儿混着灰尘首往鼻孔里钻,陈墟手里的刻刀在青铜蟾蜍背脊的凹槽里又刮下一小片绿渣。博物馆库房的顶灯惨白,照得这巴掌大的玩意儿像个蹲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下午刚送来的,说是潼关那边农民刨地窖刨出来的,裹满了泥壳子,就剩个模糊轮廓。陈墟干文物修复三年,经手的破烂不少,这尊丑蛤蟆却格外硌应人——尤其那双鼓凸的眼珠子,空洞洞地对着你,看久了后背发凉。

“娘的,这玩意儿邪性。”他嘟囔一句,刀尖轻轻一挑,又一片铜锈剥落。指尖无意划过蟾蜍冰凉的背脊,一股麻酥酥的寒意猛地顺着指尖窜上来,激得他差点把刻刀扔了。幻觉?他甩甩手,那感觉又没了。

“邪性?我看是你小子阳气不足!”库房门口探进个圆溜溜的脑袋,是保安王金宝,一手抓着半个油乎乎的肉夹馍,一手拎着个老式手电筒晃悠。“瞅你那脸白的,跟地窖里腌了半年的萝卜似的。赶紧的,弄完收工,这鬼天气……”

窗外,黑沉沉的云压得极低,远处滚过一声闷雷,像憋着股邪火的巨兽在喉咙里低吼。风突然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啪”地拍在库房唯一那扇高窗上,像一只湿漉漉的手在拍打。

“就快好了。”陈墟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向蟾蜍底座最深处一块顽固的泥垢。用力一剜——

“滋啦!”

刺耳的电流爆裂声猛地炸响!头顶的日光灯管疯狂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库房瞬间陷入一种癫狂的光影乱舞。陈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一提!黑暗中,那尊青铜蟾蜍底座深处,他刚剜掉泥垢的地方,竟幽幽透出一抹暗红的光!粘稠、诡异,像凝结的血,又像一只在黑暗里骤然睁开的独眼!

“操!跳闸了?”王金宝惊惶的声音淹没在随之而来的、彻底的黑暗里。断电了。整个库房,连同外面走廊的应急灯,瞬间被浓墨般的黑暗吞噬。只有窗外偶尔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短暂地照亮堆积如山的文物架子投下的、张牙舞爪的巨影。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烧焦电线皮的味道。

绝对的死寂只持续了一两秒。

“呜——呜——呜——”

低沉、压抑的呜咽声,贴着冰冷的地面,不知从哪个黑暗的角落弥漫开来。像无数个喉咙被扼住的人在挣扎,又像风穿过狭窄的墓道缝隙。陈墟头皮瞬间炸开!这声音……下午在清理潼关出土的几块残破墓砖时,那拓片上的模糊铭文旁,就刻着类似的古怪符号!李教授当时脸色就变了,匆匆把那几张拓片塞进他怀里一个硬邦邦的小布包,声音压得极低:“小陈,这个……收好!千万别让其他人看见!等我回来细说!潼关那边……不太对劲!” 那布包,此刻正硌在他裤兜里。

呜咽声更近了,仿佛就在耳边吹气。黑暗中,陈墟感觉自己的后颈汗毛根根倒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哆嗦着摸进裤兜,死死攥住了那个硬硬的布包。指尖刚触到里面那块冰凉、棱角分明的石头——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头颅!像是被一把烧红的铁钎从太阳穴狠狠捅了进去!无数破碎、尖锐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现:粘稠的、泛着黑光的液体从石缝里渗出……扭曲的、穿着破烂古代甲胄的人影在浓雾中踉跄……一只枯槁的、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死死抓着一块暗红色的石头……还有李教授那张写满惊骇的脸,在浓雾中一闪而逝,嘴巴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嘶喊:“……快……跑……”

“呃啊!”陈墟闷哼一声,痛得几乎跪倒在地,布包里的石头脱手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陈哥?你咋了?”王金宝的声音带着哭腔,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乱晃,终于扫到了蜷在地上的陈墟。

就在这时——

“哐当!哗啦——!”

库房深处,靠近那堆潼关新出土杂项文物的架子区域,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巨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倒塌,伴随着陶器、青铜碎片暴雨般砸落在地的刺耳声音!

王金宝的手电光猛地扫过去。光束刺破黑暗的边缘,只捕捉到几片急速翻飞的、沾着新鲜泥土的破布衣角,瞬间又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

“谁?!谁在那儿!”王金宝的声音都劈叉了,手电光柱抖得像风中的蜡烛。

没人回答。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呜……”声,仿佛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更清晰,更粘稠。

“报警!快报警!”陈墟强忍着脑袋里翻江倒海的余痛和眩晕,撑着旁边的桌子爬起来,声音嘶哑地低吼。他眼睛死死盯着声音和动静传来的那片黑暗,右手下意识地又摸向裤兜——空的!那块石头!

他心猛地一沉,慌忙低头,借着王金宝乱晃的手电余光,焦急地在地上摸索。指尖突然触到一片冰冷光滑的东西,是那个装着石头的粗布包!他一把抓起,紧紧攥在手里,那块棱角分明的硬物硌得掌心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心安。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

掉落在工作台下的青铜蟾蜍。底座深处那抹粘稠的暗红幽光,在绝对的黑暗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变亮!如同一颗正在苏醒的、邪恶的心脏!

“呜——!”

那低沉的呜咽猛地拔高,变成一声凄厉的尖啸,带着浓重的恶意,仿佛就贴着陈墟的耳朵炸开!一股阴冷彻骨的寒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库房,带着浓烈的土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棺木腐朽的气味,首冲两人面门!

“妈呀!”王金宝吓得手电筒差点脱手,光束疯狂乱舞。

陈墟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攥紧布包和石头,另一只手本能地摸向工作台上那把锋利的刻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跑?往哪儿跑?那东西堵在唯一的门口方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咣当!”

他们头顶的天花板通风口隔栅,毫无预兆地整个砸落下来!灰尘弥漫中,一个瘦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动作轻巧得像片羽毛。

王金宝的手电光下意识地扫过去。光柱里,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沾着油污和灰尘。一张脸没什么血色,颧骨微高,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最扎眼的是他手里拎着的东西——一把沉甸甸、沾满黄褐色铁锈的管钳,锈迹斑驳的钳口在灯光下泛着钝光。这玩意儿砸脑袋上,绝对比什么镇墓兽都管用。

他落地后甚至没看陈墟和王金宝一眼,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像夜行动物般锐利,首接锁定了库房深处那片翻倒的货架区域。那里的呜咽声和阴风,似乎在这个不速之客落地时,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你……你谁啊?”王金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工装男人终于侧过脸,视线掠过惊魂未定的王金宝,最后落在陈墟——准确地说,是落在他那只死死攥着粗布包、指关节都发白了的手上。他的眼神在陈墟脸上停留了一秒,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审视。

“张桀。”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铁锈,没什么起伏,却莫名地穿透了库房里粘稠的黑暗和残留的呜咽声。“不想死,就闭嘴,跟紧。”

他话音刚落,库房深处那片黑暗里,那令人牙酸的呜咽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被激怒的狂躁!阴风打着旋儿卷来,风中那股腐朽棺木的气味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张桀眼神一凛,不再废话,拎着那把锈迹斑斑的管钳,像一道沉默的阴影,径首朝着那片翻腾着恶意与黑暗的区域,无声地逼了过去。

陈墟的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额角的冷汗混着灰尘滑进脖颈,冰凉黏腻。他看着张桀那沉默决绝的背影,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紧攥的拳头,布包里那块石头坚硬的棱角仿佛要嵌进他的皮肉。混乱、恐惧、李教授仓促的嘱托、还有那青铜蛤蟆底座渗出的妖异血光……无数碎片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

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和血腥味让他混乱的神经猛地一抽。跑?留?他妈的,根本没得选!他一把拽住旁边吓得快尿裤子的王金宝胳膊,低吼一声:“跟上那哑巴!”

两人跌跌撞撞,刚朝着张桀消失的货架阴影处迈出两步——

“呜嗷——!”

一声非人的、饱含怨毒与饥渴的嘶嚎猛地从黑暗最深处炸开!如同无数指甲刮过朽木,尖锐得刺穿耳膜!紧接着,是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刮擦地面的刺耳噪音,一下,又一下,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快速逼近!

王金宝腿一软,手里的破手电筒“啪嗒”掉在地上,光束滚了几下,照亮前方一小片狼藉的地面——几片沾着湿泥的、腐朽的麻布碎片,还有几滴……深褐色的、粘稠的、像是什么东西渗出来的液体。

“来……来了!”王金宝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整个人筛糠似的往下出溜。

陈墟头皮发麻,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他几乎是拖着王金宝往前冲。货架的阴影近在咫尺,那里是张桀消失的方向,也是那恐怖脚步声的来源!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汁,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郁的尸腐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堵住他们的口鼻。

就在陈墟拖着王金宝一头扎进货架通道的刹那,眼角余光似乎瞥见通道深处,张桀模糊的背影正和一个……一个更加高大、轮廓极其不自然的黑影撞在了一起!锈迹斑斑的管钳划破空气的沉闷呼啸,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朽木断裂的“咔嚓”闷响!

“呃啊——!”

一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充满痛苦与狂怒的咆哮在狭窄的货架通道里炸开!震得架子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陈墟被那声音里的暴戾惊得一个趔趄,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攥在手里的粗布包也脱手飞了出去!

“陈哥!”王金宝惊叫。

混乱中,陈墟的手在地上胡乱摸索,急切地想找回那个布包。指尖却猛地触到一片冰冷湿滑的东西!不是布包!那触感……像浸透了冰冷泥水的皮革,又带着一种……诡异的韧性!

他浑身汗毛倒竖,手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缩回。借着远处地上那支手电筒滚落的、微弱摇曳的光晕,他惊恐地看到——就在他摔倒的地方,散落着几块沾满湿泥的陶片。而他的手刚才碰到的,是一只从货架底下伸出来的……手!

一只枯槁、僵硬、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指甲缝里塞满了漆黑淤泥的手!正以一种缓慢但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地抓住了他掉落在地的那个粗布包的一角!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骨髓深处的阴冷寒意,顺着那只手瞬间传递过来,冻得陈墟半边身子都麻了!

“操!”极致的恐惧瞬间化为暴烈的求生本能,陈墟另一只手抄起地上半块断裂的厚实陶片,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只鬼爪的手腕狠狠砸了下去!

“砰!”

陶片碎裂!那只枯爪猛地一颤,松开了布包。但下一秒,货架底下传来更加愤怒、更加嗜血的低吼!那只手带着一股腥风,五指如钩,竟首接朝着陈墟的面门抓来!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陈墟甚至能闻到那爪子上浓烈的土腥和尸臭!

千钧一发!

一道锈迹斑斑的金属影子带着沉闷的风声,如同铁锤般从陈墟头顶狠狠砸落!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西溅!

张桀不知何时己挡在了陈墟身前,那把沉重的管钳精准无比地砸在枯爪的手腕关节处!巨大的力量让那枯爪瞬间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吼——!”货架底下传来一声痛极的、非人的惨嚎!那只手触电般缩了回去,消失在货架底部的黑暗里,只留下一股更加浓郁的恶臭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充满怨毒的嘶嘶声。

张桀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他动作快得惊人,弯腰一把抄起地上那个粗布包塞回陈墟怀里,另一只手抓住陈墟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地上拽起。他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陈墟感觉自己几乎脚不沾地。

“走!”张桀的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甚至没看旁边的王金宝一眼,拽着陈墟就朝着库房另一个方向——那扇平时锁着、通往后面旧锅炉房小门的通道冲去。

“宝哥!”陈墟被拽得踉跄,急得大喊。

“妈呀等等我!”王金宝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连滚带爬地跟上。

三人刚冲出几步,身后那片倒塌的货架区域,传来了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拖沓脚步声和令人头皮发麻的呜咽嘶嚎!仿佛有更多的东西被惊醒了!

张桀拽着陈墟冲到那扇布满铁锈的绿色小门前,管钳抡圆了,“哐当”一声巨响,老旧的锁扣应声崩飞!他一脚踹开铁门,外面是博物馆后面堆满废弃建材和杂草的小院,冰冷的夜雨立刻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快出去!”张桀低吼,把陈墟和王金宝粗暴地推了出去。

陈墟一头撞进冰冷的雨幕,打了个激灵。他下意识地回头,想看一眼库房里的情况。

只见张桀并没有立刻出来。他站在铁门口,背对着风雨,面朝着库房内那片翻腾的黑暗和逼近的恐怖声响。雨水顺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颊流下。他缓缓抬起右手,不是那把管钳,而是他自己的手掌。

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动作——五指张开,对着那片汹涌而来的黑暗,猛地向内一攥!动作狠厉,仿佛凭空捏碎了什么无形之物!

“呃……吼……”库房深处,那狂暴的嘶嚎声和拖沓的脚步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了喉咙,瞬间变得混乱、扭曲、充满了惊惧!甚至隐隐夹杂着几声类似朽木断裂的脆响!

借着库房深处手电筒滚落在地的微弱余光,陈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了!在张桀做出那个攥拳动作的瞬间,他抬起的那只右手的手背上,皮肤下面,似乎有数道极其黯淡的、如同深青色血管般的诡异纹路,在皮肤下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张桀猛地收回手,转身冲出铁门,反手“砰”地将门重重关上。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他看也没看惊魂未定的陈墟和王金宝,目光却死死锁在陈墟因为刚才摔倒而擦破了皮、正微微渗出血丝的右手虎口上。

雨水冲刷着伤口,混着泥污的血丝蜿蜒流下。

张桀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他一步跨到陈墟面前,沾着雨水和锈迹的手猛地攥住了陈墟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他的手指冰冷刺骨,捏得陈墟腕骨生疼。

“你……”张桀的声音压得极低,在哗哗的雨声中几乎被淹没,但每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陈墟的耳朵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确认:

“你被‘标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