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芸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郑志强。这是郑志强失业后的第三天，他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厨房里，昨晚的碗筷还堆在水池里，泡面的汤汁己经凝固成一层油脂。

她叹了口气，卷起袖子开始洗碗。水龙头刚打开，身后就传来郑志强沙哑的声音："我来吧。"

周晓芸回头，看见郑志强站在厨房门口，头发蓬乱，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穿着皱巴巴的背心和大裤衩，和从前那个每天西装笔挺去上班的技术员判若两人。

"你再睡会儿吧。"周晓芸继续洗碗，"我去趟菜市场。"

郑志强没说话，只是默默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碗。他的手指碰到周晓芸的手背，冰凉得像块石头。

"我...我去抽根烟。"洗完碗，郑志强低声说，转身去了阳台。

周晓芸透过窗户看着他佝偻的背影。阳台上的烟灰缸己经堆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废墟。她想起郑志强辞职那天说的话——"够我们撑三个月"。三个月后呢？她不敢想。

菜市场比往常热闹，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周晓芸在一个摊位前挑西红柿，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这茄子怎么卖？"

她抬头，看见"丽人坊"老板娘王丽站在隔壁摊位，正和菜贩讨价还价。王丽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眼下的黑眼圈用粉底都遮不住。

周晓芸本想躲开，却被王丽一眼认出来："哎哟，这不是周会计吗？"

"会计？"周晓芸愣住了。

"别装了。"王丽凑过来，声音压低，"林晓梅都跟我说了，你在夜校学会计，还帮纺织厂查过账。"

周晓芸不知该如何回应。上次见面时，王丽可是当着工商局的面说她"不是我员工"。

"晓芸啊，"王丽突然换了副面孔，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姐请你喝豆浆，咱聊聊？"

豆浆摊上，王丽大吐苦水。原来工商局那次检查后，"丽人坊"被罚了五千元，还要求所有服装必须有中文标识。王丽不懂财务，进货出货的账目一团糟。

"我听说你会计学得不错，"王丽眼睛亮晶晶的，"来帮我做账呗？一个月西百，比你在厂里还多一百！"

周晓芸的勺子停在半空。西百元！这相当于郑志强失业前工资的八成。但她想起王丽让她穿露背裙站在门口的样子，胃里一阵翻腾。

"我...我再考虑考虑。"

"五百！"王丽咬牙，"不能再多了！包午饭！"

最终，周晓芸答应先试一周。回家的路上，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五百元，加上郑志强的"买断费"，他们能撑更久了。更重要的是，这是份体面的工作——会计，而不是"站柜台的"。

推开门，屋里烟雾缭绕。郑志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地方台的求职节目正播得热闹。茶几上的烟灰缸又多了几个烟头。

"我找到工作了。"周晓芸放下菜篮子，"王丽请我做会计，一个月五百。"

郑志强缓缓转过头，眼神茫然："王丽？那个让你穿...?"

"嗯。"周晓芸打断他，"但这次是做账，不是站柜台。"

郑志强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哦"了一声，又转回去看电视。周晓芸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她以为郑志强会为她高兴，至少问几句细节。但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失去了兴趣。

午饭时，郑志强突然说："我去人才市场看了。"

周晓芸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怎么样？"

"全是招保安、服务员的。"郑志强扒拉着米饭，"有个电脑公司招操作员，但要证书。"

周晓芸想起郑志强正在学的计算机课程："你不是在学吗？"

"才刚开始..."郑志强苦笑，"人家要熟手，能立刻上手的。"

饭后，周晓芸收拾碗筷，郑志强却抢着去洗碗。她坐在客厅，听见厨房里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还有郑志强偶尔的咒骂——他大概又打碎什么了。

下午，周晓芸去夜校上课。马老师讲"成本会计"时，她格外认真，把每个要点都记下来，准备明天去"丽人坊"就用得上。课间，李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听说你老公失业了？"

周晓芸皱眉："你怎么知道？"

"纺织厂就那么几个人，消息传得快。"李芳压低声音，"我前夫也是下岗后一蹶不振，整天喝酒..."

"郑志强不喝酒。"周晓芸打断她，却想起那一阳台的烟头。

放学时，天突然下起大雨。周晓芸没带伞，站在校门口犹豫要不要冲出去。就在这时，她看见郑志强撑着把黑伞站在马路对面，正冲她招手。

"你怎么来了？"周晓芸小跑过去，钻进伞下。

"闲着也是闲着。"郑志强把伞往她那边倾斜，"学得怎么样？"

"挺好的。"周晓芸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马老师夸我作业做得好。"

郑志强"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雨中，肩膀时不时碰在一起。周晓芸突然意识到，这是郑志强第一次来学校接她。

回到家，周晓芸惊讶地发现屋里焕然一新——地板拖过了，衣服叠好了，连窗户都擦得亮堂堂的。

"你...打扫的？"周晓芸不敢相信。

郑志强挠挠头："反正没事干。"他顿了顿，"饭也做好了。"

厨房里，一锅西红柿鸡蛋面正冒着热气。虽然鸡蛋炒老了，西红柿也没去皮，但周晓芸的眼眶还是湿了。这是郑志强第一次为她做饭。

"尝尝。"郑志强紧张地看着她，"咸淡怎么样？"

周晓芸吃了一口，鸡蛋的焦苦和西红柿的酸涩在口中蔓延。她强忍着没皱眉："好吃。"

郑志强松了口气，自己也盛了一碗。刚吃第一口，他的脸就皱成一团："呸！这么难吃你还说好吃？"

周晓芸忍不住笑了："心意最重要。"

那晚，他们破天荒地没学习。郑志强早早躺下，周晓芸则坐在桌前预习明天的课程。雨一首下，敲打着窗户，像某种无声的催促。

第二天一早，周晓芸穿上那条米色连衣裙，把头发扎成干练的马尾。郑志强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怎么了？"周晓芸问。

"那个...王丽要是再让你穿暴露衣服..."

"不会的。"周晓芸打断他，"我是会计，不是模特。"

"丽人坊"的账目比周晓芸想象的还要混乱。王丽把一纸箱的收据、发票和记账本堆在她面前："全靠你了！"

周晓芸花了一上午时间分类整理，用夜校学的方法建立了简单的借贷账。中午，王丽凑过来看她的成果，惊讶得合不拢嘴："天啊，这么清楚！"

下午，店里来了几个年轻女孩。周晓芸正埋头算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姨，这件多少钱？"

她抬头，又是那个叫她"阿姨"的女孩。但这次，周晓芸没有低头躲闪，而是微笑着走过去："这件是新款，打八折后一百二。"

女孩惊讶地看着她："你是...上次那个..."

"我是这里的会计。"周晓芸平静地说，"需要试穿吗？"

女孩讪讪地放下衣服，拉着同伴走了。王丽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晓芸，你可以啊！那丫头是工业局胡局长的侄女，平时可嚣张了。"

胡局长的侄女？周晓芸心头一震。那不就是胡丽的朋友吗？她突然想起郑志强说的"胡丽舅舅是设备供应商"，看来这个"胡局长"就是钱卫国的靠山。

下班时，王丽塞给周晓芸一袋水果："明天继续啊！对了..."她压低声音，"听说你老公失业了？"

周晓芸点点头。

"我表弟开网吧的，缺个网管。"王丽眨眨眼，"要不要让你老公去试试？"

回家的路上，周晓芸琢磨着怎么跟郑志强说网管的事。以他的自尊心，能接受在网吧工作吗？但眼下他们确实需要收入。

推开门，屋里飘着饭菜香。郑志强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桌上己经摆了两菜一汤。

"今天怎么样？"郑志强问，声音比昨天轻松了些。

周晓芸把水果放下："挺好的。王丽说你..."她犹豫了一下，"说有个网吧招网管。"

郑志强的手顿了一下，继续翻炒锅里的青菜："网管？"

"嗯，她表弟开的。"周晓芸小心观察他的表情，"说是工资不错，还能免费上网。"

郑志强没说话，只是把菜盛到盘子里。晚饭时，他异常沉默。周晓芸知道他在想什么——堂堂国营厂技术员，去网吧当网管？这落差太大了。

"我...我明天去看看。"吃完饭，郑志强突然说。

周晓芸惊讶地抬头："真的？"

"总比闲着强。"郑志强苦笑，"再说...我学计算机，网吧正好练手。"

周晓芸鼻子一酸。她想起五年前刚认识郑志强时，他是厂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意气风发。现在，他却要为了一份网吧的工作放下自尊。

"对了。"郑志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报了计算机速成班，下周一开课。"

周晓芸接过一看，是张培训广告："新世纪计算机培训中心，两个月拿证，包就业推荐"。学费一栏写着"原价2000元，优惠价1600元"。

"这么贵？"周晓芸脱口而出。

"用补偿金付。"郑志强轻声说，"有了证，找工作容易些。"

周晓芸点点头，心里却算着账：1600元几乎是他们积蓄的三分之一。但如果真能帮郑志强找到工作，这钱值得花。

那晚，他们又恢复了夜读的习惯。郑志强预习计算机课程，周晓芸则复习会计知识。台灯下，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安静地相依。偶尔，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抬头，目光相遇又迅速分开，像两个害羞的少年。

深夜，周晓芸被郑志强的梦话惊醒。他在黑暗中喃喃自语："账目没问题...我没做..."声音痛苦而挣扎。

周晓芸轻轻握住他的手。郑志强的手心全是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她没有抽开，就这样任由他握着，首到黎明微光透过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