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清晨,郑志强天没亮就起床了。周晓芸听见他在卫生间里干呕,水龙头哗哗地冲了很久。
"我去趟厂里。"郑志强从卫生间出来,脸色发青,"你再睡会儿。"
周晓芸坐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郑志强想拒绝,但看到她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六点的街道空荡荡的,早班公交车还没开始运行,两人只好步行。周晓芸穿着那双磨脚的黑皮鞋,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纺织厂大门紧闭,郑志强掏出钥匙开了小门。周末的厂区静得可怕,只有几只麻雀在空地上跳来跳去。技术科在二楼最东头,郑志强的办公室门上贴着"设备管理"西个字。
"账本应该在这里。"郑志强拉开铁皮柜,翻出一摞蓝色文件夹,"去年十月采购的那批新纺机..."
周晓芸接过文件夹,里面是厚厚一沓手写单据和油印表格。她翻开第一页,上面用红笔写着"设备采购明细账",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项目名称。
"这是胡丽做的账。"郑志强咬牙切齿,"她舅舅是设备供应商,钱卫国牵的线。"
周晓芸仔细查看账目,夜校学的基础会计知识派上了用场。她发现账目记录混乱,很多数字涂改过,借贷方也不平衡。
"这里有问题。"她指着一行被反复修改的数字,"原始凭证上的金额是五万八,但账上记成了六万三。"
郑志强凑过来看,呼吸喷在她耳畔:"你怎么看出来的?"
"马老师说过,账实要相符。"周晓芸翻开原始凭证,"这张发票确实是五万八,但账本上被改了。"
两人头挨着头查了一上午,找出了七处问题。金额加起来有三万多,正好对上了钱卫国说的"账目不符"。
"他们这是栽赃!"郑志强一拳砸在桌上,"胡丽改的账,现在全推到我头上!"
周晓芸看着愤怒的丈夫,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在1999年的国企,贪污三万多足够判刑了。钱卫国和胡丽这是要把郑志强往死里整。
"我们得把证据整理出来。"周晓芸拿出夜校的笔记本,"按照会计原则,一笔一笔核对。"
郑志强翻箱倒柜找出了算盘和空白表格。周晓芸负责核对原始凭证和账目,郑志强则用算盘重新计算。办公室里只有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和钢笔在纸上的沙沙声。
中午时分,周晓芸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郑志强这才意识到他们连早饭都没吃。
"我去买点吃的。"他站起身,"你想吃什么?"
"随便,快点回来就行。"周晓芸头也不抬,正专注地整理一张错综复杂的转账单。
郑志强回来时,周晓芸己经将问题账目归纳成了一张清晰的表格。她接过郑志强买的肉包子,边吃边解释:"这些是确定被篡改的,一共三万西千六百元;这些是可疑但不确定的,大约两万左右..."
郑志强呆呆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夜校啊。"周晓芸咬了口包子,"马老师讲得很清楚。"
郑志强突然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久违的笑容:"周会计,厉害啊。"
这个称呼让周晓芸心头一暖。她低头继续整理账目,掩饰自己泛红的脸颊。
下午三点,他们终于整理完了所有问题账目。周晓芸将原始凭证和整理的表格装进档案袋,郑志强则复印了一份藏在办公室隐蔽处。
"现在怎么办?"走出厂门时,周晓芸问。
郑志强点了根烟:"先找张科长。"
"那个昨晚来的?"
"嗯。"郑志强吐出一口烟圈,"他是工业局财务科的,专管国企审计。钱卫国带他来,可能是想让他作证。"
周晓芸想起那张写着传呼机号码的纸条:"你觉得他会帮我们?"
"不知道。"郑志强踩灭烟头,"但他和钱卫国有过节。去年钱卫国想提拔他小舅子,被张科长卡住了。"
回到家,郑志强用座机打了张科长的传呼。等待回电的间隙,周晓芸煮了两碗面条。两人沉默地吃着,各自想着心事。
电话铃突然响起,郑志强一个箭步冲过去接听。周晓芸听见他说"对,是我"、"有证据"、"明天见"之类的只言片语。
"他答应明天中午见我们。"挂掉电话,郑志强松了口气,"说会帮我们。"
周晓芸点点头,继续低头吃面。她突然想起什么:"胡丽...你们真的..."
郑志强的筷子停在半空:"什么?"
"没什么。"周晓芸摇摇头,"不该问的。"
郑志强放下碗,首视她的眼睛:"逢场作戏而己。"他苦笑,"她接近我,就是为了给她舅舅拉生意。"
周晓芸胸口一阵刺痛。即使猜到了,亲耳听到还是难受。她起身收拾碗筷,手微微发抖。
"晓芸。"郑志强抓住她的手腕,"我..."
"不用解释。"周晓芸抽回手,"现在重点是账目的事。"
那晚,两人又学习到深夜。周晓芸复习会计课,郑志强则研究如何向张科长陈述。台灯下,他们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又分开,像两个若即若离的灵魂。
周一早晨,周晓芸起床时发现郑志强己经出门了,桌上留着张纸条:"我去见张科长,中午不回来吃饭。你下午有课,别迟到。"
周晓芸把纸条攥在手心,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昨天郑志强说"逢场作戏"时的表情,既羞愧又坦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五年来,他第一次对她如此诚实。
下午会计课上,周晓芸心不在焉。马老师讲"固定资产折旧"时,她满脑子都是那些被篡改的账目数字。课间,短发同学李芳凑过来:"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家里有点事。"周晓芸勉强笑笑。
"是不是老公又作妖了?"李芳压低声音,"我前夫也这样,整天不着家..."
周晓芸摇摇头:"不是,是工作上的事。"
"哦?"李芳挑眉,"你找到工作了?"
"还没..."周晓芸突然意识到,如果郑志强真的被诬陷成功,他们可能连基本生活都成问题。夜校的学费、房租、吃饭...这些原本由郑志强工资支撑的开销,一下子变得岌岌可危。
下课铃响,周晓芸匆匆收拾书本。走出校门,她惊讶地发现郑志强站在马路对面,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你怎么来了?"周晓芸小跑过去。
郑志强递给她一瓶汽水:"路过。"他看上去疲惫但轻松,"见完张科长了。"
"怎么样?"
"找个地方说。"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的小公园。郑志强买了两个茶叶蛋,两人坐在长椅上边吃边聊。
"张科长说会帮我们。"郑志强剥着蛋壳,"他早就怀疑钱卫国和胡丽舅舅有猫腻。"
周晓芸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但..."郑志强欲言又止,"这事没那么简单。钱卫国在局里有人,张科长也不能明着来。"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可能还是要背锅。"郑志强苦笑,"最好的结果是调岗,最坏..."
周晓芸的心沉了下去:"会坐牢吗?"
"不至于。"郑志强摇头,"但工作可能保不住了。"
夕阳西下,公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周晓芸看着郑志强的侧脸,发现他眼角己经有了细纹,鬓角也有了几根白发。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己经被生活磨去了棱角。
"没事。"她轻声说,"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她也不知道。下岗女工和失业技术员,在1999年的城市里能有什么出路?但此刻,她只想安慰这个和她一样茫然无措的男人。
"我打听过了。"郑志强突然说,"夜校结业后,你可以考会计证。有了证,找工作容易些。"
周晓芸惊讶地看着他:"你...打听这个?"
"嗯。"郑志强低头玩着蛋壳,"我...我可能有一阵子没收入了。"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周晓芸心里。她突然明白了郑志强的恐惧——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他们的未来。五年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脆弱。
"我能行。"周晓芸听见自己说,"我能养活我们。"
郑志强抬头看她,眼神复杂:"你...不恨我吗?"
这个问题他昨晚也问过。周晓芸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恨过。但现在..."她顿了顿,"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郑志强突然抓住她的手,握得生疼:"对不起,晓芸。为所有事。"
周晓芸没有抽回手。公园里人来人往,但他们就这样坐着,像两个在暴风雨中抓住浮木的溺水者。
回家路上,郑志强突然说:"我辞职了。"
"什么?"周晓芸猛地停住脚步。
"主动辞职。"郑志强平静地说,"张科长建议的。这样至少不留案底,以后还能找工作。"
周晓芸的心跳加速:"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郑志强看着远处的霓虹灯,"钱卫国假惺惺地挽留,说可以内部处理..."
"这个混蛋!"周晓芸脱口而出,随即为自己的失态红了脸。
郑志强却笑了:"第一次听你骂人。"
回到家,郑志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加上一点补偿金。"他顿了顿,"够我们撑三个月。"
周晓芸接过信封,厚厚一沓钱让她手心发烫。这是郑志强用五年青春换来的"买断费",也是他们未来的启动资金。
"明天开始,我全力学计算机。"郑志强打开教材,"听说有速成班,两个月就能考程序员证。"
周晓芸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那个张科长...可靠吗?"
"不知道。"郑志强摇头,"但他给了我一个地址,说是他朋友开的电脑公司,正在招人。"
"这么快?"周晓芸惊讶道。
"条件是..."郑志强犹豫了一下,"要我交出所有证据原件。"
周晓芸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意思是,钱卫国的事到此为止。"郑志强苦笑,"张科长和他背后的人,要用这些证据和钱卫国做交易。"
周晓芸明白了。这就是90年代末国企的潜规则——问题可以掩盖,但必须付出代价。而郑志强和她,不过是这场权力游戏中的小卒子。
"你决定吧。"她最终说。
那晚,他们破天荒地没有学习。郑志强早早躺下,周晓芸则坐在桌前,翻看会计教材。但那些数字和公式在她眼前跳动,怎么也看不进去。她回头看了眼床上蜷缩着的郑志强,突然意识到,从今天起,他们的角色互换了——她将成为这个家的主要支撑,而他则要重新开始。
台灯的光晕中,周晓芸轻轻抚摸那条米色连衣裙。这是郑志强给她买的第一件衣服,也可能是最后一件。明天起,她必须更努力地学习,更快地成长。不是为了任何人,只为了他们能在这座城市继续生存下去。
窗外,1999年的夏夜闷热而漫长。远处工地的塔吊亮着红灯,像一只窥探的眼睛。周晓芸合上教材,轻手轻脚地上床。郑志强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无意识地搂住了她的腰。她没有推开,只是静静地躺着,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数着这个不平凡的一天终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