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皇家秘辛

京城的风雪,远比山野间更刺骨,更带着浸透骨髓的权欲和杀机。

巍峨的宫门缓缓开启,车队并未首接驶入皇城,而是在内城一处专供重臣临时歇脚、同时便于皇帝召见的官邸停驻。这是常例,回京官员须先行至此,卸甲更衣,等待陛见或指令。然而,肃杀之气并非来自想象中的廷议,而是在踏入这座看似寻常的官邸内堂不到一个时辰后,便猝不及防地降临。

一队身着玄色绣金豹纹服、气息森冷如刀的皇城司指挥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官邸。领头者面容刻板,手中赫然举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诏曰:经风闻所奏,今岭南钦差大臣沈云词,处事失宜,致使柳逆猖獗,糜烂南疆,生灵涂炭;更兼有包庇纵容、私匿匪类、贪墨军需之嫌……事干重大,有负君恩。着即……停职待参,暂解枢务,入……天牢西院拘押,听候三司会审!钦此!”

诏书上列举的罪状冠冕堂皇却又模糊致命——“风闻所奏”?哪里的风?谁人所奏?督战失宜?包庇私匿?贪墨军需?字字句句,竟将岭南平定柳文修叛乱的核心功臣,描绘成了祸国殃民的罪魁!更要命的是,“天牢西院”——那是关押涉及谋逆、通敌等十恶不赦重犯的禁区!皇帝此举,是将沈云词这位当朝宰辅,首接与柳文修之流画上了等号!

整个官邸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惊恐。所有侍从、护卫面无人色,皇城司甲士们手按刀柄,惊疑不定地望向他们的指挥使陈文,又望向那位被圣旨锁定的紫袍权相。

沈云词静静地站着。深紫色的官袍衬得他面容愈显苍白,长途跋涉的疲惫尚未褪去,却似乎又添了几分更深沉的倦意。他没有跪下,甚至没有去看那宣旨的皇城司千户。他只是微微抬起头,目光越过堂前,仿佛穿透了重重的屋宇宫墙,望向那座最高处的、名为“乾元宫”的殿宇。

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吸尽了所有光线的古井。没有惊怒,没有恐慌,只有一片沉沉的、冰冷的了然。皇帝萧景阳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为急切,也更不留余地。这所谓的弹劾授意,恐怕连“风闻”都是精心策划的由头。他此番回京带回了柳文修这个活口,也带回了足以掀翻半个朝堂的秘密,对那位多疑猜忌的九五之尊而言,此刻的沈云词本身,便是最大的、必须立即拔除的威胁!

一丝极淡的、带着嘲弄的弧度在沈云词嘴角隐现,快得无人能捕捉。授意?怕这“授意”的背后,还有推波助澜的其他影子——那些被他在岭南掀起的风浪卷到岸边、惶惶不可终日的魑魅魍魉,以及那远在幕后、刚刚被送了份“厚礼”的前太子萧景明?

“沈相,请吧。”皇城司千户的声音冷硬,不带丝毫感情,带着铁镣无声围拢上前。

侍卫们想动,被沈云词一个凌厉如刀的眼神死死按住。

就在冰冷的铁爪即将搭上沈云词胳膊的瞬间,一道身影疾步自内廊而出。

是姜归雁。

她己经换回素净衣裙,发髻简单挽起,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风雪夜里的寒星。她身上还残留着驿站刺杀时溅上的点点暗沉血迹,此刻在沉肃的气氛中更添几分刺目的凄厉。

她看都没看那些皇城司爪牙,目光首首落在沈云词脸上。

一瞬间的视线碰撞,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无法言传的东西:同处一条危船的警觉、同被碾入权力漩涡的不甘、棋局骤变的愕然、以及各自深渊前最后的试探……却独独没有半分虚假的关切。他们都很清楚彼此的处境。

沈云词对着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姜归雁的手指在袖底蜷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最终,她缓缓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风暴,脚步微错,静静地退到廊柱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像。

沈云词被带走了。深紫的官袍在玄色缇骑的簇拥下,缓缓消失在官邸洞开的大门处,融入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和深沉的皇城夜色。那沉重的枷锁撞击声,如同丧钟,敲在官邸每一个人的心上。

马车辚辚,一路驶向位于皇城西侧、戒备森严得连飞鸟都难以逾越的天牢。沉重的玄铁门开启又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阴寒、潮湿、混合着铁锈和霉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瞬间坠入黄泉地府。

他并未被投入阴暗肮脏的普通牢房。绕过森严的守卫,穿过一条条狭窄压抑的通道,最终,他被带到了一处相对开阔、甚至算得上“干净”的囚室区。这里是所谓的“西院雅室”,专为关押曾经的显贵重臣、皇亲国戚所设,条件虽远不及外面,却也并非想象的简陋。有石床、木桌,甚至角落里还有一个火盆,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但这绝对的好待遇,却让沈云词的目光更冷了几分。此地并非恩赐,而是利用,柳文修与他都在此处,万一有人会冒险呢?

当那扇沉重的铁栅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锁链哗啦作响时,一个沙哑得如同破风箱般、带着浓浓嘲讽的笑声,从囚室最阴暗的角落慢悠悠地飘了出来。

“呵……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似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半晌才止歇。一个身影从阴影里缓缓挪动出来,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那人穿着一身污脏褪色囚服,身形枯瘦,眼窝深陷,脸颊上还带着伤后的浮肿与青紫,唯有一双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毒蛇般的精光和不甘的疯狂。

正是柳文修。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扭曲到令人齿冷的笑容,声音虽嘶哑,却字字清晰,如淬了毒的针:

“沈相……好大的阵仗啊?”他喘了口气,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刺耳的笑声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格外瘆人。

然而沈云词只是平静地走到室内唯一一张木桌旁,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整了整身上略显褶皱的便服下摆,才缓缓坐下。他的姿态依旧带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清贵,即使身着囚服,身处囹圄。他抬眼,目光如最冷的冰,又似最平静的深渊,落在状若癫狂的柳文修脸上。

“柳尚书,”沈云词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在朝堂上讨论一件寻常公务,“看来陛下觉得,将你我关在一处,便于‘叙旧’。”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浅淡到几乎没有的弧度,那弧度不达眼底,只有无尽的冰冷。

柳文修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疯狂一瞬而逝,他越发觉得把沈云词扯进来是明智的选择。

他坦白了当年的真相,带着浓浓的讽刺和嘲弄,“十年前,我与我母亲被当时的二皇子萧景阳下毒,逼我父亲助他伪造了前太子萧景明谋反的证据,随后,他担心我父亲会泄露这一切,便想要故技重施,陷害我父亲谋反,我父亲那晚进宫,随后半月便自尽于流放途中,流放之前,他为我留下一个消息,*当年皇帝那般急切,不惜败坏名声,实际是因为他并非正统皇家血脉。”

沈云词僵住了。

他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些事,他只知道皇帝上位不正,又不止他一个知道,本不是什么秘密,他本来留了后手,保他平安早有安排,可是知道这些秘闻,皇帝定会与他不死不休。

柳文修这是一定要拉他下水了,周围全是皇帝的眼线,柳文修纯粹是故意的,这下,他只能站在柳文修和前太子的一面了,呵,好大的算计。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囚室。角落火盆里的炭火噼啪爆出一个微弱的火星,映照着两张同样苍白、同样深陷泥沼、同样在权力最中心沉浮半生的面庞。一个是曾颇得圣心的权臣,一个是根基不稳的新贵权相,如今,被强行按入了同一个笼子,等待着那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来自至尊的屠刀。

石壁渗着冰冷的寒气,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声,只剩下柳文修粗重的喘息和沈云词平静却带着沉重压力的呼吸交织在这方狭小的、充斥着无形硝烟的空间里。

谁也没想到,这场京城风暴的开端,竟以当朝宰辅锒铛入狱、与帝国头号钦犯同囚一室的方式,如此戏剧化地拉开了帷幕。而漩涡中心的另外一个人,那位在官邸阴影中藏起所有锋芒的女子,此刻正站在呼啸的风雪里,凝望着皇城那一片沉凝的黑暗,如同蛰伏在冰雪下的火山。一切并未结束,只是以更惨烈的方式,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