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深情对望

沈云词看着手中那粗糙发硬、散发着刺鼻朱砂味的黄纸,胃里一阵翻腾。姜归雁也皱着眉,用沈云词的身体做出了一个嫌恶的表情。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两人交换了一个视死如归的眼神,同时将手中那半张符纸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嘴里,用牙齿轻轻咬住。

朱砂的苦涩和纸张的土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

姜归雁甚至恶心的想要摊牌了。

周通退后一步,神情凝重到了极点,眼中却是毫不客气的笑。他从褡裢里摸索出一根细小的线香,用火折子点燃。线香顶端冒出一缕细细的青烟。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燃着的香头,凑向两人口中符纸相接的那一点。

那一点火星终于舔舐到了符纸的边缘。焦黑的痕迹迅速蔓延,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沿着符纸向两端烧去!灼热的气息瞬间逼近唇齿!

就在火舌即将烧到嘴唇的刹那——

“阿——嚏——!!!”

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毫无预兆地从姜归雁口中爆发出来!她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口中的符纸瞬间被喷飞了出去,带着未尽的火苗,飘飘悠悠落在地上,很快化为一小撮黑灰。

这喷嚏来得太突然,太猛烈。站在她正对面、正全神贯注盯着符纸燃烧的词,猝不及防之下,被那巨大的气流和飞溅的唾沫星子喷了个正着。他下意识地、完全出于本能地抬起双臂,护住了自己的头脸——或者说,护住了此刻属于姜归雁的那张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书房里只剩下符纸落地燃烧殆尽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姜归雁打完喷嚏后那声粗重的抽气声。

周通保持着举着线香的姿势,彻底石化,脸上的表情从强装的肃穆瞬间裂变。

沈云词也愣住了,他放下护着脸的手臂,有些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哎呀呀呀!!”周通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他指着地上的灰烬,痛心疾首地跳脚,“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状元公!你……你怎能在如此紧要关头……喷嚏?!天地交感,阴阳轮转,只差这毫厘之机!全毁了!全毁了啊!”他捶胸顿足,仿佛损失了一件稀世奇珍。

姜归雁揉着发酸的鼻子,小声嘟囔:“谁让你那符纸……朱砂味冲得跟辣椒面似的……”

“你!”周通恶搞失败,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挽回最后一点颜面,猛地指向两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契机未绝!快!深情对望!以目传神!眼乃心之门户!用你们最炽热、最真诚、最不含杂念的目光看着对方!或许还能引动残存之力!”

深情……对望?

姜归雁和沈云词同时僵住,怀疑自己听错了,两个人都心如明镜,还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目光终于在半空中相接。

时间仿佛再次被拉长、凝滞。

窗外的蝉鸣消失了,周通粗重的喘息也听不见了。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那缕尚未散尽的、带着朱砂和纸灰味道的青烟。

姜归雁看着对面的“姜归雁”。那张脸,她从小看到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弯弯的眉毛,圆圆的杏眼,小巧的鼻子,总是带着点满不在乎神情的嘴唇……那是她自己的脸。可此刻,那双熟悉的杏眼里,盛着的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情绪——一种强装的镇定下,掩藏不住的慌乱、无奈,还有一丝……奇异的专注?烛光在那双眼睛里跳跃,像落入黑曜石深处的星火,专注地映着她此刻占据的、属于沈云词的倒影。

就在这无声的凝视几乎要冲破某种界限的瞬间——

“噗嗤——!”

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轻笑,猛地从周通口中漏了出来!这笑声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瞬间打破了书房里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微妙氛围。

这一声笑,如同一个开关。正沉浸在“深情对望”氛围里的姜归雁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想后退一步。她完全忘了自己手里还捏着那半根点过符纸的线香!

身体后退的幅度虽小,但手腕却下意识地一甩——

“咣当!哗啦——!”

那半根燃着的线香,被她甩手间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书桌边缘那支摇曳的烛台上!烛台应声而倒,燃烧的蜡烛滚落在地毯上,火苗瞬间舔舐上干燥的绒线!

“哎哟!我的道袍!”周通凄厉的惨叫再次响起。他离得最近,那烛台倒下时,滚烫的烛油和跳动的火苗正好溅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下摆上!布料迅速焦黑卷曲,冒起一股青烟和焦糊味!

周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扑打着袍角的火星,一边扑打一边气急败坏地指着呆若木鸡的两人,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愤怒:

“朽木!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就被你们……就被你们这两个……竖子!愚夫愚妇”趁着这个机会,他好好骂了一顿就知道压榨他的沈云词。

他一边跳脚怒骂,一边心疼地看着自己袍子上烧出的黑洞,又看看地上那摊狼藉——熄灭的蜡烛、烧焦的地毯、符纸的灰烬、滚落的罗盘……最后,他那喷火的目光狠狠剜了姜归雁和沈云词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烂泥扶不上墙”的痛心疾首和“你们俩没救了”的终极绝望。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道不同不相为谋!贫道……告辞!不!是永不再见!”周通气呼呼地一把抓起地上那个纸糊的八卦盘,连带着几张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废纸,胡乱塞进褡裢,留下了几本破书都似乎顾不上捡,捂着烧破的袍角,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冲出了书房,背影充满了悲愤。

书房门被他重重摔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

这巨大的噪音终于将呆滞的两人惊醒。

姜归雁看着自己还保持着甩手姿势的右手,又看看地上那摊狼藉——烧焦的地毯、歪倒的烛台、符纸的余烬……最后目光落在旁边沈云词身上。他还穿着那身繁复的女装,裙摆上似乎也溅上了一滴烛油,脸上带着尚未褪尽的惊愕,还有一丝……因为刚才那声突兀的“噗嗤”而残留的、极其浅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红晕。

两人视线再次撞在一起。

这一次,没有周通的聒噪,没有符纸的刺鼻,也没有“深情对望”的强制要求。

空气里只剩下地毯烧焦的糊味、劣质朱砂的余味,以及一片令人尴尬又莫名松弛的寂静。

看着对方眼中映出的自己狼狈又滑稽的模样,看着这满地狼藉如同他们混乱人生的缩影……

几息沉默之后。

“噗……”

“呵……”

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几乎同时从两人口中溢出。

姜归雁先忍不住,肩膀耸动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干脆扶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哈哈哈……周木鱼……他那张脸……哈哈哈……像被雷劈了的蛤蟆……哈哈哈……还有他那破袍子……”

沈云词起初还努力绷着脸,,可看着“自己”笑得毫无形象的样子,再想想刚才那场闹剧的每一个荒谬绝伦的细节——嘴角也抑制不住地越扬越高,终于也低低地笑出了声,肩膀微微颤抖,脸颊泛起了红晕。

笑着笑着,姜归雁慢慢首起身,擦掉眼角笑出的泪花,长长地、带着一种释然,呼出一口气。她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轻轻敲打了几下窗沿,看着一首不起眼的鸟儿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