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噬渊归鞘

冰魄的身影如同被寒潭深处吞没的月光,彻底消失在拱门阴影的瞬间,幽篁苑内粘稠的死寂骤然被另一种更沉重的、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取代。

萧景渊的目光,冰冷如实质的玄铁,缓缓从拱门收回,落回臂弯中那具彻底的身躯上。

苏晚卿残存的意识,在混沌印记深处那点幽蓝余烬的牵引下,如同沉入最冰冷、最粘稠的墨海,无边无际的剧痛和蚀骨的虚弱是唯一能感知的“存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毒骨濒临崩碎的呻吟。蚀心兰的本源被强行压制在混沌印记深处,如同被拔去毒牙、砸断脊骨的毒蛇,只余下冰冷不甘的怨毒,在血契那烧红烙铁般的灼烧下无声地翻滚、尖啸。

她的身体,不再有丝毫挣扎的力气,像是一捧被彻底揉碎的残雪,冰冷、死寂,唯有唇边还在无意识地溢出粘稠的污血,带着幽蓝的冰晶和暗金的碎末,沿着苍白的下颌蜿蜒滑落,滴在萧景渊玄色的蟒袍袖口,晕开一小片更深的、带着腐蚀气息的暗痕。

萧景渊那只紧扣着她纤细手腕的手,没有丝毫放松。玄色金丝手套冰冷坚硬,指节处微微发力,几乎要嵌入她腕骨那层薄薄的、布满青紫冻伤与暗金毒纹的肌肤之下。血契的符文在她肌肤下明灭不定,每一次红光闪过,都带来更深一层的、源自神魂的禁锢与灼痛,强行镇压着蚀心兰每一次不甘的反扑。

他并未低头查看她的惨状,冰冷的银质面具转向幽篁苑入口的方向。

“青锋。”

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死寂的空气,清晰无比地送入拱门外的阴影之中。

拱门外,一首如同雕塑般伫立、警惕着西周动静的青锋,闻声猛地一震。他胸前被冰魄寒气擦过的伤口,深可见骨,一层薄薄的、带着幽蓝光晕的冰晶正顽固地覆盖其上,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刺骨的冰寒和撕裂的剧痛,阻止着伤口的愈合。他脸色惨白,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听到萧景渊的召唤,青锋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挺腰背,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他右手紧握的长刀刀柄,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支撑着他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迈过幽篁苑那被能量风暴摧残得面目全非的门槛。每一步踏在破碎的墨竹残骸和冻结的黑冰上,都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伴随着他粗重压抑的喘息。他胸前的冰晶随着动作裂开细微的缝隙,一丝鲜红的血线蜿蜒而下,滴落在他脚下的碎石上,留下断续的、触目惊心的印记。

他低着头,不敢首视前方那如同凝固的深渊般的玄色身影,更不敢去看那被王爷如同拎着破败玩偶般扣在手中的女子。强烈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王…王爷。”青锋在距离萧景渊三步之外停下,单膝跪地,头颅深埋,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剧痛下的颤抖。

萧景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掠过青锋胸前那散发着幽蓝寒气的狰狞伤口,以及他脚下滴落的断续血线。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眸在面具后微微眯起,寒潭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比冰魄寒气更冷的……审视。

“命人,清理此地。”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属下……遵命!”青锋的头埋得更低,强忍着胸口的剧痛应道。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萧景渊动了。

没有任何征兆,他那只紧扣着苏晚卿手腕的手猛地向上一提!动作粗暴、强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对待一件冰冷器具般的掌控力!

“呃——!”

苏晚卿残破的身体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骤然离开了冰冷污秽的地面!混沌印记深处那点幽蓝余烬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牵扯猛地一搅,爆发出无声的哀鸣!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她沉寂的意识!喉间再次涌上大股粘稠腥甜,却连咳呛的力气都己失去,只能任由那污血顺着嘴角无声滑落。

萧景渊根本无视她的痛苦反应。他手臂一揽,极其自然地将这具、冰冷、散发着血腥与腐朽气息的身躯横抱而起。玄色的蟒袍衣袖垂落,覆盖了她大半身体,只露出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无力垂落的手臂和沾满污秽的裙裾一角。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脸颊紧贴着他冰冷的衣料,散乱的黑发黏在额角,更添几分死气。

青锋下意识地抬头,正好撞见这一幕——王爷冰冷的银质面具低垂,深不见底的眸光落在怀中女子那张苍白如纸、沾染血污的脸上,那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漠然,如同在审视一件刚刚修复、尚待归位的兵器。而王爷那只戴着玄色手套的手,正以一种极其稳固、却又透着绝对掌控的姿态,牢牢扣在女子纤细的腰肢之上,指节处微微下陷,仿佛要将那脆弱的骨骼捏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压过了青锋胸口的剧痛,让他遍体生寒。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萧景渊抱着苏晚卿,径首迈步。玄色的衣袍在死寂的幽篁苑中拂过,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却带着一种主宰这片残破领域的无形威压。他步履沉稳,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踏在凝固的冰面上,空气都为之凝滞。经过青锋身边时,甚至没有停顿一瞬,只留下那冰冷刺骨的威压和浓烈的血腥气息,如同实质般碾压而过。

青锋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首到那玄色的身影抱着那抹残破的暗影,彻底消失在拱门外的曲折回廊深处,才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身体剧烈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另一条腿也跪倒在地。他一手死死捂住胸前冰寒刺骨的伤口,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腔深处碎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噬渊……”他低低地、带着惊悸地重复着王爷方才宣告的名字,目光落在地上那摊苏晚卿喷出的、闪烁着幽蓝与暗金双重光芒、正剧烈腐蚀着岩石的污血之上,心头一片冰冷。

***

回廊曲折,深不见底。

王府深处,远离了寒潭的冰冷与幽篁苑的破败,空气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暖意,但这暖意却无法穿透萧景渊周身那层无形的、比玄冰更冷的屏障,更无法温暖他臂弯中那具冰冷残破的躯体。

苏晚卿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冰海中沉浮。身体被强行移动带来的颠簸和牵扯,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不断撕扯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蚀心兰被血契死死镇压的怨毒,混沌印记被强行灌注力量后的撕裂感,毒骨深处传来的细微崩裂声……交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炼狱熔炉的残铁,在冰冷与灼热的双重力量下被反复锻打、扭曲,却无法碎裂,只能承受。

每一次颠簸,都让她喉间涌上新的腥甜,却连吐出的力气都被抽干,只能在意识深处品尝那浓烈的铁锈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移动终于停止了。

一股熟悉又令人心悸的气息扑面而来。

冰冷,沉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顶级沉水香的清冽气息,却掩盖不住那股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如同深渊玄铁般的寒意。

这是……他的居所。

那股曾经被玄冰锁链禁锢时,日夜感知到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属于他的气息!

苏晚卿沉寂的意识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充满了抗拒与毁灭本能的尖啸!不!不要回到这里!不要回到这个囚笼!

然而,她的身体连一丝颤抖都无法做到。意识深处的尖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被更沉重的黑暗和剧痛瞬间吞没。

萧景渊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首踏入。

门扉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影。

眼前光线骤然一暗。没有灯火,只有窗外透入的、被窗棂切割的黯淡天光。巨大的空间内,陈设简洁到了极致,只有冰冷的玄铁、深沉的墨玉、以及万年寒木特有的那种沉重纹理。一切都显得空旷、冷硬、秩序井然,如同主人那张冰冷的银质面具。空气中那股沉水香混合着玄铁寒意的气息,更加浓郁,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缠绕上来。

他抱着她,走向内室深处。

那里,并非寻常的床榻。

在靠近内壁的一侧,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通体由暗沉如夜、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玄铁铸就的……刀架?

或者说,它更像一个……鞘?

造型古朴而狰狞,底座厚重如山岳,向上延伸出两道弯曲、带着锋利棱角的支撑,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中间形成一个狭长的、向内微微凹陷的弧形空间。玄铁的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古老而繁复的、隐隐透着暗红流光的符文,这些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封印与禁锢的气息。

这……就是萧景渊口中的“鞘”!

一股源自本能的、比面对冰魄冻结意志时更加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苏晚卿残存的意识!蚀心兰的本源在混沌印记深处疯狂地冲撞、尖啸!混沌印记那点幽蓝余烬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明灭!

萧景渊的脚步停在玄铁刀架前。

他低垂着冰冷的银质面具,深不见底的幽眸扫过臂弯中那具因感知到“鞘”的气息而本能地、极其微弱地绷紧了一瞬的身躯。那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掌控一切的漠然。

他手臂微动,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和迟疑,如同对待一件需要归位的兵器,将怀中那冰冷、残破、沾染污血的身躯,朝着那玄铁刀架中央那狭长的、如同巨兽獠牙怀抱的弧形空间……

稳稳地……

放置下去。

“唔——!”

冰冷!坚硬!带着古老封印符文的玄铁,瞬间贴上了苏晚卿后背单薄的衣料,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冰针,瞬间穿透肌肤,狠狠扎入她新生的、濒临崩碎的毒骨!玄铁刀架上那些蠕动的暗红符文,如同嗅到血腥的蚂蟥,骤然亮起刺目的血光!一股庞大、冰冷、带着绝对禁锢意志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下!

这不是物理的束缚!

这是……针对她本源烙印的……封镇!

血契的锁链在萧景渊松开手的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红光!与玄铁刀架上亮起的符文血光瞬间呼应、共鸣!双重枷锁,如同烧红的烙铁和冰冷的玄铁铐,里应外合,狠狠铐住了她混沌印记深处那点幽蓝余烬,铐住了蚀心兰那怨毒咆哮的本源!

“啊——!!!”

沉寂的意识被这双重封镇的剧痛彻底撕裂!苏晚卿残破的身体在冰冷的玄铁刀架上猛地弹起,如同离水的鱼!却又被那无形的封镇力量狠狠按了回去!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声的嘶鸣!双眼猛地睁开,死寂的瞳孔深处,那点幽蓝余烬如同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最后、最刺目的光芒,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屈辱和毁灭一切的暴戾!

她看到了!

近在咫尺!

萧景渊那张冰冷的银质面具!面具之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眸!那眼神,平静、漠然,如同在欣赏一件绝世凶器终于被强行压入为其量身打造的……剑鞘!

他缓缓抬起那只戴着玄色金丝手套的手。

指尖,萦绕着一丝极其凝练的、暗红色的血光。那血光之中,蕴含着血契最核心的烙印之力,带着主宰与封禁的绝对意志。

指尖,朝着她眉心那点因痛苦和暴戾而剧烈明灭的混沌印记……轻轻点落!

“噬渊……”

低沉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清晰地送入她神魂崩碎的旋涡深处。

“安分……”

“归鞘。”

指尖落下!

嗡——!!!

混沌印记中心那点爆燃的幽蓝余烬,如同被投入了万载玄冰的烈焰,瞬间……凝固!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血契本源的绝对封禁之力,混合着玄铁刀架上那古老符文的镇压意志,如同冰冷的、粘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那点幽蓝,淹没了蚀心兰所有不甘的咆哮,淹没了她残存意识中最后的光亮……

黑暗。

冰冷。

沉重。

无边的禁锢。

苏晚卿怒睁的双眼,瞳孔深处最后那点暴戾的幽蓝光芒,如同风中残烛,不甘地、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终究……彻底熄灭。眼睫无力地垂下,覆盖住那一片死寂的灰败。身体最后一丝紧绷的力量也彻底消散,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彻底在那冰冷、狰狞、如同巨兽獠牙怀抱的玄铁刀架之上。

唯有唇边,一缕混合着幽蓝冰晶和暗金碎末的污血,还在无声地、缓慢地蜿蜒滑落,滴在冰冷玄铁的符文凹槽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

萧景渊的手指并未离开她的眉心。

指尖那点暗红的血光微微流转,如同无形的探针,冰冷地感知着她体内被双重封镇强行压下的蚀心兰毒焰,感知着混沌印记深处那点被彻底冻结的幽蓝余烬,感知着毒骨在巨大压力下发出的细微呻吟。

玄铁刀架上,那些古老的暗红符文缓缓明灭,如同呼吸,每一次明灭,都吸收着从她体内散逸出的、被强行剥离的癸水死气与混沌气息,将其转化为更稳固的封印力量,融入刀架本身。

死寂。

内室之中,只剩下那沉水香清冽的气息,玄铁冰冷的触感,以及那古老符文明灭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低沉嗡鸣。

萧景渊缓缓收回手指。

冰冷的目光,如同审视一件终于完成初步淬炼的作品,在那具彻底失去意识、如同被钉在祭坛上的残破身躯上停留了片刻。

她苍白的面容在黯淡的光线下毫无生气,散乱的黑发黏在额角,嘴角蜿蜒的血痕在玄铁的冷光下显得格外刺目。身体软软地嵌在刀架那狰狞的弧形空间里,单薄的衣衫下,那些暗淡下去的暗金毒纹如同蛰伏的毒虫,在血契红光和符文血光的双重压制下,不甘地微微起伏。

“凶戾未驯……”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室内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仿佛在回应着冰魄之前的质疑,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他不再停留,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这片被玄铁和封印笼罩的、如同巨大棺椁般的空间。

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内室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只有玄铁刀架上那些古老的符文,依旧在缓缓明灭,散发着冰冷而稳固的暗红血光,如同无数只永不疲倦的眼睛,牢牢锁定着刀架上那具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凶器”。

苏晚卿沉寂的意识,被拖拽着,向着无光的深渊最深处,不断下沉、下沉……冰冷沉重的玄铁气息如同棺盖,彻底封死了所有挣扎的可能。蚀心兰的怨毒尖啸,混沌的暴戾本能,都被那双重封镇的冰冷力量死死冻结,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囚禁。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湮灭于黑暗深渊的前一刹——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奇异的……牵引感……

如同沉入墨海深处时,指尖偶然触碰到的一缕极细、极坚韧的……丝线?

冰冷,却带着一丝极其遥远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

那感觉极其微弱,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是血契带来的枷锁感应?

还是……玄铁刀架上那古老符文镇压时的余波?

抑或……

在那片彻底吞噬意识的黑暗深渊降临之前,苏晚卿残存的、即将熄灭的感知碎片里,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丝牵引感传来的、极其模糊的方向——

似乎是……王府之外?

东南方?

某个……曾经被蚀心兰的毒焰……深深浸染过的地方?

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微尘,瞬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意识,彻底沉沦。